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7-06-14 07:40:06
直到填報高考志愿那天,張鳴才發現,自己的網上志愿填報系統密碼,曾被母校國內某中學修改過。
如今,他是北京大學的一名學生,并意識到此舉并不正常。當初填報志愿時,他輸入自己的考號和反復確認過的密碼,屏幕仍然提示“系統登錄失敗”。求助老師,對方看了他一眼,笑了。他記得老師說:“是你啊,那肯定登錄不了。”
他后來才意識到,這句話幾乎算得上一種肯定了——作為有望考上國內最為頂尖的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學生,他正受到學校的特殊“關照”。
他最終在一間電腦教室里完成了志愿填報。一位老師手指點戳著屏幕,告知他每一步要填的學校和專業。“除了輸入身份證號碼,其實只有最后‘確認志愿’的那一下鼠標算是我自己點的。”
張鳴關于自己密碼被修改的煩惱,始終是一個在很小范圍內存在的問題。對國內900多萬考生中的絕大多數來說,該報清華還是該報北大的煩惱太過遙遠。
但他們的痛苦是真實的。這些成績頂尖的“別人家的孩子”,在甚為成功的高考后發現,通往未來的那串密碼,在中學老師的手里。
戰役結束后的戰役
在同樣一間教室里,李默當初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老師拿出了A4紙裝訂的本子。本子上一行一行是學生的考號,以及亂碼一樣的密碼。翻了幾頁后,老師才找到她的。
這些被修改的密碼是學生親手交給學校的。高考半年前,某省高考網上報名通道開啟。一些受訪的該中學畢業生介紹,學校會以“統一保管”為由,要求高三學生提供自己的報名號和密碼。
少有人提出異議。這件“小事”很快被忘在書山題海之后。他們的大事是安心高考,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戰役”之一。高考結束那天夜里,該中學高三年級的幾間教室燈火通明。填報志愿的戰爭打響了。
在那個全國不少考生忙著狂歡的夜晚,該中學的畢業生伏案疾書,回顧自己的高考答題情況,在老師的幫助下估分。
該省自2010年以來實行知分填報平行志愿。填報志愿前,考生就會得知自己的考分。這次估分對考生志愿填報其實參考意義不大,主要是為一場博弈的雙方提供信息。
一位在名牌大學招生組工作過的人士透露,每年的招生都是一場高中對大學的博弈。高中希望能盡量送更多的學生進入名校,而名校招生組則希望盡量錄入高分考生。
平衡是這場博弈的關鍵詞。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多年來被遵循著。例如,高中會盡量平衡填報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考生人數。否則,得罪了其中一方,來年會很不好辦。
在兩種需求的對抗中,考生和家長是“手中掌握信息最少的人”。“當賬號和密碼都不由自己掌握時,他們徹底成了數字,有可能被擺弄來擺弄去。”這名工作人員對記者說。
為了盡可能提高清華北大的錄取名額,該中學鼓勵高分考生填報這兩校錄取分數線相對較低的國防生和醫學院。
一位家長為此曾在高三家長微信群里留言,建議大家還是全面考慮,“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適合”。
沒幾分鐘,她發現自己被移出群聊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不斷有其他家長加她微信:“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們真的不了解。”
對考生和家長的勸說工作往往會持續一整天,從早上到深夜。李默的一個朋友原想去一所頂尖大學學習自己喜歡的專業。經過了兩天精疲力盡的談話,他給李默發微信:“我頂不住了。”
“你們以后就知道了,平臺是最重要的。只要上了這個平臺,整個人生就會不一樣。”一名老師語重心長地說,“清華北大就是最好的平臺。”
張鳴清晰地記得有一年的招生宣講會。現場有點亂,另一所頂尖高校的招生組到場了,卻發現沒有本校的宣傳海報和資料。學生志愿者們十分自責,以為是自己的工作疏忽。
一位因為不遺余力勸說學生報考清華北大而備受爭議的學校領導拉住了張鳴,以對自己人的口吻吩咐他“看住”那家高校。“他們是來壞事的。這場宣講我都沒通知他們,他們自己來的。”
張鳴愣住了。他琢磨了一會兒才理解,這家高校會分走本可能報考清華和北大的學生。而考入清華和北大——“清北”的名額,對中學來說才是重要的。
在關于志愿的博弈中,學生本人的志趣和意愿,似乎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正式上網填報志愿前,考生們被要求上交一張“志愿草表”,那是一張寫有自己志愿的小紙條,交年級主任簽字。這是很多高中都在實行的一種程式。
在該中學,主任簽字被賦予了巨大的權力。主任簽完字的志愿,才有資格進入最終的上網填報流程。
李默曾連續兩天見到本校的一個女生立在主任辦公室門口痛哭,手中捏著沒有簽字的“草表”。這個女生高考成績優異,希望能去北京大學一個自己十分感興趣的專業。這個興趣沒有獲得學校首肯。
她后來對李默表示,學校相關領導希望她改變志愿。他們認為,她的分數有望進入北大一個錄取線更高的專業。每個專業招生名額有限,她往別的專業挪,比她分數稍低的同學有機會利用她空出的名額。這樣,考取“清北”的人數能多出一個。
“考不上清華北大,差不多算是完了”
這姑娘站著哭著,磨了整整兩天。她的父母更是焦灼,在清華、北大招生組和國內某中學之間來回打聽。雙方僵持到填報志愿的最后一天下午,學校軟了下來。女生最終寫下了夢想專業的名字,并如愿被錄取。
“其實只要你夠強硬,學校最終也不會真怎么樣的。”另一名該中學畢業生徐判說。他對一切權威持不信任態度,無論老師如何催促,他始終沒有上交自己的賬號和密碼。每年的高三學生中,都有幾個像他這樣的“釘子戶”。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采訪過的學生們共同回憶,該中學的老師確實從來沒有對學生“真怎么樣”過。手握著密碼和賬號,他們從未擅自登錄修改過任何人的志愿。
最終的決定是這些孩子自己作出的。決定作出之前,學校做的是勸說工作。
“誰心里沒有個清華北大夢呢?”李默對記者說。
她是乖乖女,從小到大成績優異,一入高中就備受矚目。學校里那些溫暖的師長,在班級每周一次的班會上,在升旗儀式上的演講里,一遍又一遍向他們指明三年苦學的最光明方向。
“我那時真是覺得,考不上清華北大,差不多算是完了。”李默說。
張鳴則仿佛生活在和李默完全不同的校園之中。他的成績一度不穩定,又愛惹事兒,被“流放”到教室的角落,和 “差生”在一起。張鳴喜歡他們,覺得這些人活得自由。
但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像他們那樣自由。學校大考小考都要張貼出排名,每次放榜,他總是不敢去看,看完又心涼,暗中寄望下一次。“每次都懷著希望才那么痛苦。”
真正的絕望發生在他的成績真的有了巨大改觀以后。平時不認識他的老師拉住他,說了很多關心的話,祝賀他“一只腳踏進北大”。
“我一直沒變啊,變的只是分數。”這個少年被表揚著,含著笑,有揚眉吐氣的感覺,內心卻又在嘶吼:“原來你們從來不曾相信過我這個人本身。”
“我至今有點自卑,常常懷疑自己不夠好。”這位北京大學的學生說。
該中學整個校園以距清華北大的距離為標準,劃為了兩部分。
高中三年,李默經歷過多次分班。在任何一個學習階段,同學們最終都要被分為兩個類型:“清北班”和“非清北班”。后者的名字太拗口,師生都習慣性稱之為“次重點”。
每次分班總是少不了眼淚,因為離別,也因為不甘。“非清北班”的孩子們抱成一團,老師環抱著他們的肩膀,含淚勸說:“沒關系,我們要證明給他們看看,我們并不差。”
據當地另一所重點中學的資深教師劉聲介紹,這樣的分班在當地甚至全國范圍內都不算少見。分班后,更優勢的師資將向“清北班”傾斜。
老師們的共識是:盡管每年都有“黑馬”,但那些一直以來優秀的孩子才更可能被培養考入清華北大的大門。
基于同樣的理念,優秀生源至關重要。關于清華北大的戰爭,自每一屆學生升入高中前就已經開始了。
進入大學后很久以后,李默仍然不覺得被學校掌握著賬號密碼有多奇怪。她甚至覺得對此事稱奇的大學同窗們有些大驚小怪。
這份淡定多少源于:她習慣了。
李默從沒見過自己的中考志愿表,她甚至一度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該省中考志愿填報的規定時間里,該中學為中考成績優異的本校初中部學生組織了旅游。李默高高興興地玩了近一周。
很久之后她才意識到,她在未被告知的情況下被代為填報了直升本校高中部的志愿。不僅是李默,受訪的數位當地學生都表示,糊里糊涂地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
據劉聲介紹,這叫“保苗”大戰,每年中考后在各高中的生源爭奪中出現,組織旅游是“保苗”常見的做法之一。
李默和張鳴都覺得,這讓自己遠離與填報志愿相關的信息,無暇改變主意。劉聲則認為“這簡直像是在討好學生了”。
“老師也沒辦法啊。”劉聲覺得無奈。教師的績效,學校的聲譽,牽系在考入清華北大的學生數字里。
威嚴和情分
高考過了幾年后,張鳴才意識到,學校掌握自己的賬號并修改密碼似乎有些不對勁:“密碼之所以叫密碼,就是應該只有我知道的。”
他是個“刺兒頭”。老師取消體育課,他偏要出去打球;老師不讓談戀愛,他偷偷交了女友。但發現自己的密碼被修改時,他想:平時叛逆就叛逆吧,高考是大事兒,還是不要和學校對著干比較好。老師總不會害我。
他那時還是有點生氣,氣的不是個人信息被侵犯,而是學校不信任自己。他想填報的和學校希望他填報的一樣,為什么不放心學生自己來操作的?
他最終想明白了:控不控制,和放不放心沒關系。
今年5月,有關該中學修改學生上網高考志愿填報密碼的一則討論,在知乎上爆火。不少人自稱是該中學畢業生,講述自己或同學、朋友密碼被改的經歷。
5月12日22點,一位曾在知乎實名留言、目前在北大求學的該中學畢業生,收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我是國內某中學的老師,在你宿舍樓附近……你作業寫完了嗎?”
此時,徐判也收到了高中好友的短信:“母校老師來了,請‘清北’校友吃飯。”
那個夜晚,北大藝園食堂的三樓十分熱鬧。主桌坐著該中學的兩位老師,被校友簇擁著,一桌子菜和飲料。周圍的三桌坐滿了男生。他們是肖同學的朋友,不放心他獨自前來。每桌男生只點了一瓶啤酒,擺在桌子中央。
兩位老師不斷給同學夾菜,讓他們聊近況,聊老家美食,就是繞開輿論熱點不提。當有同學詢問以后是否還會修改學生密碼時,他們并不直接回應。
風暴中心的男生懷著那條短信引起的戒心,繃直了背坐著,一問就“炸”,讓所有人的客套話驟然懸在空中。老師們覺得他一定得喝酒,雙方推拉的時間持續了十幾分鐘。
似乎漫無邊際的聊天一直持續到近凌晨一點。有的在場學生困得幾乎要撐不住眼皮。
老師們最終要求肖同學單獨留下“聊聊”。但后者在護衛隊浩浩蕩蕩的掩護下迅速撤離。此舉顯然讓老師并不高興。
“對不起,我不知道見一個學生還要申請。下次一定注意。”其中一位老師事后在校友群里說。
“他們還是高中那一套思維。”張鳴覺得有點“沒意思”。“那一套”包括談心、施壓,放學后留堂。
他覺得自己理解學生對于老師的天然恐懼。他仍記得被反復“請家長”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坐立不安的滋味。
“高中時,老師的話有一種怎樣的分量啊。”徐判說。他很不認同網上的一些議論——這些聲音認為學生完全有自主權不交出賬號密碼,現在只不過是服軟后又心生埋怨。
時過境遷,當年的孩子紛紛長大。“每個人都不傻,都在心里掂量。”李默說。
那次夜宴之后,肖同學成了眾矢之的。不少該中學的“清北”校友站在了母校這邊。有人在朋友圈里表示:“自己闖的禍就要自己解決。”有人則在校友群里為學校出主意,如何拒不承認,如何度過輿論風口。
李默猜測,這背后的邏輯是:自己的學校,只有自己有權批評。宴會上的一位老師任教時頗受歡迎。赴宴的一小半是她當年帶過的學生。她說:“別讓事情鬧得太大了,讓人趁機抹黑母校,讓老師難做。”
李默懂情分。
高中畢業數年后,她隨身攜帶著的小飾品上仍畫著該中學標志的校服,校服袖子上畫著兩道代表鐵路系統的白杠。在她看來,做題、備考、晚自習、早起跑圈,關于高三的這些事都算不上美好。陪伴她做這些事的老師和同學讓她覺得那3年在閃光。
這次,這個乖乖女卻無法認同母校了。“說什么闖了禍?他只不過是把實情說出來了而已。”
她懷揣著一句想起來就不寒而栗的話。一個學弟高考后找她傾訴,說班主任勸他報考“清北”的國防生。夜以繼日地勸說后,兩人都乏了。老師說:“看在我倆3年的情面上,就幫我這一個忙好嗎?”
得知這句話后她想了一夜:自己尊敬的老師如果說出了這句話,該如何面對。
“第一,我極有可能會答應他,因為我真的重視我們的感情。”她對記者一字一句地陳述了思考后的結果,“第二,答應了他,我倆的情分也就沒了。”
路徑和目的地
從2014到2016年,該中學被清華北大錄取的畢業生,都在40人以上,以人數來計,穩居全國中學的前20名。
這其中,國防生和醫學生占有相當的比例。徐判并不知道數字背后的那些人是不是最終都快樂。可無論如何,清華北大是多數學生能想象的最好目的地了。
一屆又一屆學生離開這所綠樹成蔭的中學。被修改的密碼成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彎道,那些有望沖擊“清北”的尖子生,并不是全部都升入了清華和北大,但大多還是進入國內頂尖高校的校園。他們只偶爾和親密的學弟學妹提起改密碼的事情。
徐判、李默和張鳴都發現,自己似乎是為數不多面對“大團圓”結局還心存不滿的國內某中學畢業生了。
這3個性格和專業都不同的年輕人越來越頻繁地交流。他們的共識是:縱使結局美好,到達結局的路徑也依舊重要。學校沒有任何權力修改學生的高考志愿填報密碼。學生在填報志愿時,也應該享受到完全和客觀的信息。如果路徑不正義,此時沒有人受傷,不代表未來不會有。
李默深愛母校,可她也堅信:“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改。” 她很想回去給那些正在為志愿焦灼的學弟學妹一個擁抱,并且告訴他們:“你們已經很優秀了,不用這么痛苦。”
張鳴很喜歡北大。這個3年來壓在頭頂的名字終于在拼命提高分數的折騰下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才有機會得知,分數是這里“最不重要”的東西了。他的同學各自在某方面有所長,有人是學霸,有人愛攝影。他都欣賞。
張鳴和班主任斗了整整3年。他不忿后者看分數下菜碟,弦繃得太緊,直到高考前幾天還在給全班同學施壓。他第一次感到有點心疼這個男人,是在高考出分后。全班高考成績不算理想,好幾位有望沖擊“清北”的同學都發揮失常。
他忍不住在心里替“老對頭”操心:績效會不會有影響?會不會為得意門生失望?和以往一樣,班主任沒對他說什么,背影孤獨。
做了這么多年中學教師,冷眼看著高中對“清北”錄取名額的追逐,劉聲覺得,當今的教育似乎正在培養“人上人”。那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即使上了清華北大,又能怎樣?
“我們需要培養的是正常人,懂得是非的人,靈魂和身體都自由的人。”
劉聲說:“我們得問問自己,教育是為了什么。很多人搞了一輩子教育,到現在都沒想清楚過這個問題。”
(為保護受訪人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王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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