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檢察日報
2021-07-04 06:36:07
原標題:舊年食事
來源:檢察日報
小時候,屬家狗子,足少出村,沒見過大世面。總覺得那時候下的雪特別大,大得時常封住門。路上積雪沒到孩子腰,學校去不成,也是常有的事。
滴水成冰的雪天,家人圍坐在火爐前,黑耳鍋里,沸滾著香味撲鼻的羊肉湯,或是煮得冒泡的豬大腸燉豆腐,大人們燙上一壺老白干,肉味,酒香,氤氳著張張漲紅而又滿足的臉兒……堪稱一幀雪日沉醉的幸福鏡頭。
這鏡頭,只鮮活于銀幕上,只呈現在夢境里!現實的鏡頭是:小木桌上,人手一碗玉米地瓜稠粥,一束束貪饞的眼神,越過那只咸菜碗,聚焦于那個粗瓷大碗,碗里老綠的蘿卜塊上,傲挺著一段罕見的鱗刀魚頭,蘿卜的清香拌著刀魚香,直奔鼻孔而來。三兄弟吞咽唾沫的聲,夸張又夸張。
那天,是嫲嫲的生日,實際上,是我娘給嫲嫲定的生日日子,嫲嫲沒娘,爺走得早,嫲嫲只聽鄰居說,她是大雪天生的。
嫲嫲拿筷子把魚頭戳開,分成三塊,夾到了三個孫子碗里,她那透風撒氣的嘴里,只吮咂著一根魚骨。娘嫌我嫲嫲賤脾氣,孩子們還小,吃好的還在后頭。娘只吃蘿卜塊,說,她最不喜歡吃魚,再說,也在娘家吃過了。才知道,兩個鱗刀魚頭,是姥姥給娘藏箢子里,帶回婆家的。假如讓人稱“把家虎”的妗子看到,那肯定會吵翻天。
后來回想,都說魚香茄子好吃,魚頭蘿卜才是美味。只是今天,再也找不回那蘿卜燉魚頭的鮮美味道。
大雪天,吃水都困難。全村就一口水井,在村南崖頭下,路滑,挑一趟水,來回得近一個小時。大雪封門的日子,娘舍不得吃甕里的井水,大盆小盆盛滿雪,拍結實了,端到屋里化水吃。
那個年代,缺水,又缺糧。老家廟鄉,處在縣城南小平原,以種植玉米、小麥和黃煙為主,村南河底和鱉蓋子嶺,種了十幾畝地瓜。生產隊的小麥、玉米,主要上交公糧,分到戶的口糧,家家戶戶接續不到來年夏收。
1982年實行包產到戶前,生產隊實行按勞分配,按掙工分數分配糧食。父親在公社教書,像我家只有娘出工掙大半個勞力的工分,加上積攢的豬雞糞換工分,分配的口糧少得可憐,還被咒作“寄生蟲”。每逢春天,上頓飯接不上下頓。
為喂飽家里這七張嘴,春天的周末,父親用自行車馱上三四十斤小麥,翻山越嶺近百里,去南鄰的沂水縣馬站公社大集上,倒換成地瓜干做口糧,有時一斤小麥換斤半瓜干,碰到好行市,能一斤換二斤。父親一高興,就買回一二斤炒花生,給俺兄弟們打饞蟲。父親也時常倒霉,明明看到換的瓜干白凈干爽,回家倒出來,卻摻著發霉的,惹得我娘數落他不長眼。最慘的一次,在穆陵關頂,換回的整麻包瓜干,被稽查人員以投機倒把之名沒收。父親怕被我娘罵,待在辛寨公社的學校,二十多天沒敢回家,還推說,換的瓜干被賊偷了。
娘上坡掙分之余,在灣沿的閑園里,種黃麻,剝麻皮春天換糧食;種人青菜、灰灰菜、白菜、蘿卜和辣疙瘩,接濟斷糧的日子。那個情勢下,大雪天,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玉米面瓜粥,飽肚子,又暖身,就是反胃,吐酸水,心里也是恣的。
過去,母親的山區娘家,屬家境殷實的大戶。來到城區這短糧少油的婆家,望著這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急得抓耳撓腮,甚至落淚。讓孩子們吃粗吃飽,別餓肚子,是娘的心愿。娘也時常給俺們調劑飯菜。比如,大雪天里,拿豆子換大半斤豆腐,燉干扁豆、干茄子,紅辣椒炒蘿卜纓子,還嘗試著把地瓜切細絲,用溫水焯了,大蒜熗鍋,配了紅辣椒,炒酸辣地瓜絲,有時娘忘記焯水,炒成了一鍋瓜絲粘粥,俺們兄弟也吃得噴香。
大雪出不去門,娘就上鍋炒玉米粒,烹上豆粒,犒勞孩子們。說是犒勞,實則是哄俺們兄弟做扒玉米棒子的活兒。俺們兄弟,嘴里咯嘣著香噴噴的豆粒,手里扒著玉米粒,聽娘唱《蘇三起解》《王漢喜借年》這些幾乎聽熟了的京劇、呂劇段子;聽娘講三姥爺,被東鄉洪山的土匪王德勝綁票,索要一萬三千銀元,姥爺為救他三弟,把家里的油坊、染坊和繅絲坊,還有二百畝良田賣了,又跟親戚借了五千塊,湊足了一萬三千塊銀元,足足拉了一馬車,去洪山贖人,只是晚了一點點,三姥爺還是被土匪割了耳朵。這土匪綁票的故事,嚇得我兄弟幾個老做噩夢。
俺兄弟們最愿意聽的,還是讓娘講出嫁前過的好日子。當然,不愿聽姥姥家炮樓上,擺著四五張供桌,供的都是泰山老母、觀音菩薩和各路神仙,不愿聽娘沒看中我爹這門親事,乘花轎出嫁時,故意坐偏,如何折騰那些抬轎的小叔子們;只愿聽,娘發嫁那天,舅舅去家北的藕灣,出了一大簍子鮮藕,姥姥殺了兩只大公雞,燉了一大鍋雞肉藕,讓前來接親的人,個個吃了兩大海碗……
每逢娘講到這兒,小弟弟就嚷著要吃雞,要吃雞。也巧,雪夜里,餓瘋了的黃鼠狼,扒開雞窩擋板,咬死了一只老母雞,這無異于毀了家里的“銀行”,心疼得我娘跺腳,直罵“該殺的臭仙家!”娘有點迷信,氣瘋了,也不敢喊黃鼠狼。娘把死雞摘毛,剁了,燉了蘿卜和干蘿卜纓子。看孩子們狼吞虎咽,娘卻不吃,邊抹眼淚,邊嘟囔:再說吃雞,朐山的狼就來把咱家的豬咬殺。雞沒了,豬沒了,看你們還吃啥!
全家不再缺糧,是從土地承包的第二年,俺家分得了無頭鬼林子、廟后、窯直三塊土地上的畝半承包地。從第二年起,家里就添存糧食的大甕,一連添了三個。
每當俺娘睡不著覺,就披衣下床,掀開甕蓋,摩挲那些小麥和玉米粒子,像在數她的珍珠。娘再躺下,保證睡得很沉,還會打起小呼嚕。
(作者單位:山東省臨朐縣檢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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