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2-09-16 07:28:09
原標題:鄭福裕:背影里,藏著一個和核事業共度的春天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鄭福裕:背影里,藏著一個和核事業共度的春天
來源:中國青年報
1953年初秋,一個相貌青澀、有點“嬰兒肥”的17歲少年背著行李從山東青島來到清華園。他叫鄭福裕,是電機系工業企業電氣化專業“企八三班”的新生,兩年之后是清華工物系第一班“物八班”的一名同學。
2022年春,某天早上10點,86歲的鄭福裕走出了家門。他住在家屬社區東樓,清華園二校門南邊的一個僻靜角落。小區門口是條筆直的林蔭小道,微風穿過郁郁的行道樹,吹動老人的白發。沿著這條路,他微弓著背,走過老年活動中心,來到教職工食堂,按慣例提上兩個半份的菜和一小碗米飯回家。
今年是他從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退休的第25年。從第一次踏入清華校門至今,鄭福裕已經在園里度過了69個春夏之交。
相比人聲嘈雜的環境,他更喜歡坐在安靜的家里用餐。佐餐的消遣是聽戲,挑一個京劇節目會花上鄭福裕幾分鐘的時間,最后往往還是點開常聽的那一出《群英會》。屏幕里的諸葛亮唱完了,鄭福裕放下筷子,閉目休息半小時后,走進書房練字。
這是鄭福裕退休20余年來難得的閑適生活。2020年前,鄭福裕每周二都會出現在距離住處一個半小時車程的中國原子能科學院研究生部,為學生講課3小時,“幾十年都是這樣,因為新冠肺炎疫情,這兩年課暫停了”。其余的日子里,他作為一名編輯,分別在中國知網、《實驗技術與管理》期刊、清華大學出版社3個地方工作。鄭福裕一直記得清華“爭取至少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的號召,他說自己現在除了腿不利索外,身上還沒有別的毛病,要“抓緊時間多做點事”。
“清華”和“鄭福裕”這兩個詞的第一次交集發生在1953年的夏天。
在那個年代,學校的高考錄取名單會刊登在報紙上。放榜當天晚上,鄭福裕和全家四口人擠在桌前,圍著剛收到的報紙,他激動地發現,“自己在清華大學的名單里”。
1955年夏,為了響應國家號召,培養核事業需要的人才,時任校長蔣南翔著手籌建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46位電機系、動力系和機械系的品學兼優的同學被選中,成為工程物理系的第一批學生。剛讀完大二的鄭福裕是其中年齡最小的幾名學生之一。盡管如今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當年的成績并不突出,對能從頭開始學好一個全新專業的信心也并不充沛,但“祖國需要就一定要去”。
這一去,就是大半輩子。
“清華200號”
1964年9月27日夜里,“清華200號”的實驗室里,鄭福裕在日記本寫下一行字:“不會忘記的一天。”
“清華200號”是1960年清華大學建設原子能科學實驗基地的工程代號。從清華大學坐上開往包頭的綠皮火車,1小時后到南口下車,再走1小時的山路,鄭福裕與“200號”初次見面。那時它還是北京昌平虎峪村旁的一片荒地,目之所及只有零星幾個枯枝柵欄,剩下的是沙塵遍地的荒野、枯樹和土疙瘩山。
時任核能技術研究所所長呂應中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用我們的雙手開創祖國原子能事業的春天。”于是鄭福裕和另外幾名剛畢業的同學、一名講師和十余名助教、再加上100名左右的學生,親手把大山里的荒地改造成了實驗基地。
這支隊伍的平均年齡只有23歲半。當時“200號”的家屬區尚未建成,他們便睡在就地搭起來的帳篷里。北京的冬天本就寒冷,山谷里常有大風,鄭福裕就把一張“毛毯”鋪在帳篷底聊以御寒。“毛毯”是他用已故父親的一件衣服改做的,一面是皮、一面是毛,白天穿在身上,晚上鋪在身下。
在“200號”,鄭福裕既是“專家”,也是“小工”。由于當時人才緊缺,老師和學生之間沒有明顯的經驗與年齡界限,作為清華工程物理系的第一批畢業生,鄭福裕需要參與制定實驗室的建筑標準。根據輻射強度計算屏蔽墻要建多厚、測算吊車的放置位置、上下水系統的運行方式……設計完這些核反應堆的重要構成,放下筆,鄭福裕便要去和水泥、搬磚頭,親自執行自己的方案。
鄭福裕的核心任務是調試代號102的零功率反應堆,在使其達到臨界的同時確保實際運行中的核安全。在巨大的壓力下,鄭福裕帶著同事完成了堆芯結構設計制造,研制了自動加水裝置、堆芯水箱電磁閥門緊急排水安全裝置、堆芯水位精確測量裝置等重要部件。102號反應堆是輕水堆,必須通過動態調節水位和鈾棒高度來實現臨界。“當時蘇聯撤走專家,我們只有很少的理論資料,只能是試探性地調節水位和鈾棒高度,來驗證這個理論是否正確。”鄭福裕回憶道。
為了確保反應堆安全運行,鄭福裕要求包括自己在內的每個人都要練就過硬的操作本領,“可以在蒙上眼睛的情況下精準操作控制室的每一個裝置”。102堆的操控面板有整一面墻大,各色按鈕密集地排列在上面。為了達到這一標準,實驗室的所有人只有在吃飯和睡覺的時間才會離開自己的崗位。
在周密的準備下,1964年9月27日,最后檢驗理論正確與否的時刻終于到來。鄭福裕記得,當天夜里,“整個‘200號’的人都很緊張”。當時“200號”的所長呂應中,主要負責人之一、榮獲202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王大中院士,其他許多科研工作者,以及值班長鄭福裕所帶領的小組一起,在102反應堆前守了一整晚。
晚上11點,102號堆首次安全地達到臨界。鄭福裕說:“那瞬間是提心吊膽卻也是有底氣的。”
核電在當時的中國是個新鮮事物,鄭福裕是站在研究風口的那批人之一。他曾是清華的核電站模擬培訓中心的技術負責人,在清華主樓西一層的一間屋子里,用一個1比1還原的核電站模擬機培訓工作人員。
1988年,鄭福裕在模擬機培訓中心接待了大亞灣核電站的相關負責人和6名即將從北京核工業部調去大亞灣核電站工作的技術人員。彼時三里島、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發生不久,我國正在籌建的廣東大亞灣核電站項目遭遇輿論的質疑。鄭福裕用通俗的講解和熟練的模擬演示,客觀地介紹了核電站運行的安全性,后來,幾名技術人員在模擬培訓中心學了幾個月,反復操作模擬機。最終,核電站的安全性通過鄭福裕負責的模擬機得到了證實,大亞灣核電站的推進才再次啟動。
鄭福裕收藏了自己與那次的來賓的合影。這張黑白照片上,他用筆在自己的頭旁邊驕傲地標注:“It’s me!”
自此之后,鄭福裕的培訓教學任務不斷,先后參加過秦山一期、秦山二期、秦山三期、江蘇田灣、浙江三門等核電站技術人員的培訓工作。直到2020年,他每周還要去核工業部研究生院講課。
“清華南門進來的小綠樓”
“從清華南門進來,向北走一段路,左手邊有個小綠樓。”鄭福裕說。這個“小綠樓”的二層是當時《清華大學學報》(以下簡稱《學報》)的辦公室,也是他在清華的又一個扎根之處。
《學報》1915年創刊后一直沒有正式的主編,1993年被委任為第一任主編時,鄭福裕沒有猶豫——“學報沒有主編怎么能行,組織需要,就頂上去”。
鄭福裕擔任學報主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學報》獲得國際認可。“堂堂清華,作為中國的重要高等學府,不能沒有和國際對話的能力。”鄭福裕說。1993年6月,位于美國紐約的EI總部收到了一個文件袋,里面是鄭福裕整理的《學報》介紹資料。在當時,出國交流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但鄭福裕鐵了心要把這些資料送到美國。最終,他找到了清華大學化學系的趙玉芬院士,委托她在赴美國華盛頓參加學術會議之后,專程再去一趟紐約。
學生時代的鄭福裕學過英語,也學過俄語,明白使用國際通用語言的重要性。在他看來,《學報》正真走向世界的還需要外國人看得懂中國的文章。他決心創辦《學報》英文期刊。當時的編輯部,最多的時候只有6個成員,懂英文的更少。鄭福裕就自己從中文期刊中挑選高質量文章,逐句逐篇翻譯成英文,再拿給當時在清華的一位美籍教授看,共同研究怎樣才能讓文章更符合外國人的閱讀習慣。在他的堅持下1996年《學報》英文版正式創刊,清華成為了中國第一所擁有英文學報季刊的大學。
幾周后,他收到了EI總部恢復收錄的答復。時隔7年,這一與SCI、ISTP并列的世界著名科技文獻檢索系統,再一次看見了《學報》和清華。
直到現在,86歲的鄭福裕依然堅守在編輯部的崗位上。而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完成了一些該做的事情”。
對自己做過的許多事情,鄭福裕都記不清楚了,但他可以清楚地說出當年一起從事核事業的“戰友”的名字。鄭福裕有一本自己手寫的花名冊,每一年,他都會用紅色框起幾個人名,那是已經逝去的“戰友”。他們的背影淡去,在一代人消失的地方,長出了一個春天。
志浩(清華大學)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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