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下游，浙江龍泉千年窯火熾盛依舊，青瓷冰裂聲聲不絕——恰似長江源頭，唐古拉山冰川融水滴落，潺潺活水源源不斷。

“一江水”的旅行從雪山肇始，匯集萬流奔涌向海，滋養(yǎng)了180萬平方千米的豐美沃土，也孕育出了錦繡紛繁的長江文化。作為長江文化的“活化石”，這些由人民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化財富，無不折射出以民為本的思想和深刻的百姓情懷。

江水奔騰，弦歌不輟。萬年歲月長河中，長江文化在傳承和創(chuàng)新中不斷積累、演變更迭。一代代人民以技以藝延續(xù)、用心用情傳承。勤勞智慧的民族品格、深沉遼遠的家國記憶、各具特色而又交融共生的和諧精神，在代代傳承中薪火不斷、奔流不息、閃耀蒼穹。

厚積：奪得千峰翠色來

眼前的11件青瓷哥窯作品上，古樸的陶紋與碧波粼粼的開片相得益彰。

青瓷，取法自然，象形天地。“我從古陶瓷的河流紋路中汲取靈感，將這組作品取名為《漩紋》。”90后工藝美術師葉晨曦介紹。

2019年，葉晨曦從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陶瓷設計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陶瓷重鎮(zhèn)浙江龍泉，成為這個青瓷世家的第七代傳承者。他的爺爺葉時金是高級工藝美術師，拿手絕活是配制胎釉。父親葉小春更是成功研制出失傳已久的哥窯“冰裂紋”，成為龍泉青瓷史上首位獲得創(chuàng)造發(fā)明專利的人。

葉晨曦與父親葉小春。這個龍泉青瓷世家已經傳承了七代。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自嘉慶年間起，葉家就開始制作青瓷，迄今已有200余年歷史。而一片陶瓷凝結的歷史，更是如長江水般源遠流長。

考古發(fā)現，早在萬年前，長江流域的湖南道縣玉蟾巖、江西萬年縣仙人洞等石器時代遺址都出土陶器，隨后在浙江河姆渡、四川巫山大溪、湖北屈家?guī)X、浙江良渚等文化遺址中，大量陶器重現，串起令人驚嘆的華夏文明。

瓷器從陶器脫胎而來，并逐步對歐洲及南洋諸國大量輸出，成為中國面向世界的重要文化符號——英文中，“瓷器（china）”正與“中國（China）”同為一詞。

歷史的片段經水火淬煉后被銘刻，永不褪色。2022年6月，全國第一個古陶瓷基因庫——江西景德鎮(zhèn)古陶瓷基因庫在御窯博物院正式揭牌。2400余套、近萬件瓷片標本，大部分出自景德鎮(zhèn)當地，時間跨度從晚唐至民國時期。在今人手中，古瓷片的“基因密碼”被一一破譯：一塊碎瓷片標本能提取出的考古信息涵蓋造型、紋樣、胎釉、款識……

“以今汲古、以古爍今，我們借助當今的科技手段去挖掘古代陶瓷信息，再進行活化應用。”景德鎮(zhèn)御窯博物院院長翁彥俊說。譬如，提取瓷片上的花朵紋樣數據，讓當代設計師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沉睡的藝術就能煥發(fā)新顏。

元代，一抹幽藍色澤的青花瓷，曾引領世人對色彩的想象。

而今，在90后“景漂”張鴻之手中，青花有了另一番面貌：青花瓷上躍動著的人，有古代裝扮，也有時新穿著；有東方人，也有西方人；有現實生活，也有志怪神話……是熟悉的水墨韻味，也是頗具現代性的新意設計。

從大學本科開始，張鴻之便來到景德鎮(zhèn)研習陶瓷。從科班，到窯口，再到成立個人工作室……十年之間，除了自身成長、設計語言更為純熟，張鴻之也看著景德鎮(zhèn)的陶溪川文創(chuàng)街區(qū)如同瓷器淬火，在光與熱中一點點蛻變——

大煙囪高聳，紅磚廠房陣列排布，極簡個性的藝術展廳營造出工業(yè)美學風。周末夜晚，煙火氣流動，攤位一眼望不到邊。年輕人熱衷來夜市“碰瓷兒”，并將這里的收獲帶回日常：花紋古樸的咖啡杯，造型奇特的雪茄缸……

周末的陶溪川市集熱鬧非凡，一眼望不到邊。 潮新聞記者 楊朝波 攝

葉晨曦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將青瓷真正融入日常，讓人與器物的關系更真誠、更溫和。“父親用冰裂紋技藝制作的梅瓶、葫蘆等青瓷是很美，但很多人買去就是收藏，難免有距離感。”而葉晨曦想以更平易近人的設計語言，“讓人們能將青瓷拿在手中，提供情緒價值”。

“我們要守正而不守舊，遵循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對于傳承，葉晨曦有自己的見解，“拿龍泉青瓷來說，不能丟的是傳統(tǒng)胎釉配制、材料和燒制工藝等，但造型、紋飾和裝飾則應順應時代，符合當下審美需求甚至起到引領作用。傳承與時代同頻，才能讓文化更具活力和生命力。”

交融：一江錦繡萬里長

逐江而下的遷徙之路與共同的民族品格，促成長江間文明的演進與對話。萬年來，“共飲一江水”的蕩滌，牽引起的同源與嬗變，可以在一根絢麗綿長的絲線上窺見。

中國是世界蠶絲業(yè)的起源地之一，以發(fā)明植桑養(yǎng)蠶、繅絲織綢技術聞名于世，在拉丁文中被稱為“絲國”（Seres）。位于長江下游的太湖平原和長江上游的四川南充，一直是我國絲綢的重要產區(qū)。

上世紀50年代，浙江湖州城南考古發(fā)掘的錢山漾文化遺址，出土了4000多年前的綢片，成為世界上迄今最早的家蠶絲織品實例。

這根絲線綿延千年意義非凡，以它為名的古代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中國與世界交通貿易、文化交往的重要通道；這根絲線傳承千年從未斷絕，產自湖州南潯的輯里湖絲享譽全球，至今不少當地人仍以“養(yǎng)蠶產絲”為生。

當彩色絲線游走在絲織品之上，2000多年前，刺繡應運而生。1972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首次發(fā)掘時出土的21件西漢繡品，是中國乃至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刺繡珍寶。

“四大名繡”脫穎而出，除了粵繡外，蜀繡、湘繡和蘇繡分別位于長江流域的巴蜀文化區(qū)、荊楚文化區(qū)和吳越文化區(qū)，蜀繡愛花、湘繡擅虎、蘇繡寵貓，各有千秋,卻又美美與共。

同樣，我們可以在一曲曲溫婉悠揚的戲劇里聆聽長江文化的傳承：地處長江北岸的湖北黃梅，采茶戲在當地廣為傳唱，為了躲避水患，當地居民逃荒到安徽安慶等地，經過不斷改良，最終黃梅戲風靡大江南北。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終始。”當我們行走于長江流經的高山、丘陵、平原，重新揭開時間籠罩其上的一層層面紗，會發(fā)現，今天雄勁瑰麗而訴之不盡的長江文化里，藏著一種最簡單的演進邏輯：交融。

在大足石刻群的山腳村落，進入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劉能風的工作室，形態(tài)萬千的石雕作品堆滿了小小的屋子。

40年來，傳承中的融合與創(chuàng)新在這里悄然發(fā)生。從位置顯眼的一尊作品“歲寒三友”上便可見一斑。

劉能風的作品“歲寒三友”博采眾長，兼收并蓄。記者 彭鵬 攝

以往，大足石刻更注重造型。但劉能風對青田石雕“因勢造型、依色取巧”的技藝產生了興趣。最終，他選擇了來自貴州梵凈山的紫袍玉為原料雕刻“歲寒三友”。

“這件作品中，我除了采用圓雕、浮雕和線刻技術，還借鑒了東陽木雕鏤空雕的技術。”劉能風介紹。

“一門手藝要想活下來，后人要博采眾長、有所創(chuàng)新，才能生生不息。”劉能風的話語間，透著濃厚的重慶味。開山化石，本就是重慶人的精神和態(tài)度；兼容并蓄，更是劉能風在傳承之路上悟出的道理。

戲曲、音樂、美食、服飾、節(jié)慶、民俗、手工技藝……濃縮體現了長江沿岸百姓類型豐富、活態(tài)存在于當下的生活方式和地域文化，中華民族的精神理想、生活情感、倫理道德、氣質節(jié)操，全然蘊含其中。

正如歷史學家馮天瑜在《長江文明》一書中所言：“長江流域多元共生、和而不同的文化特征，正是中華文明博大包容力的寫照，也是中華文化面對全球化挑戰(zhàn)的策略抉擇，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整合、吸納，不斷為中華文化的發(fā)展注入新的活力。”

迭變：為有源頭活水來

岳麓山腳下，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湘繡代表性傳承人李艷的工作室，一場母女間的“碰撞”通過繡品悄然展開。

館內一側，珍藏著融合李艷創(chuàng)新針法的雙面繡座屏《山獸之君》，同款曾以220萬元高價拍出，成為刺繡作品國際市場的價值標桿；而另一側，在李艷女兒昌妮主理下，湘繡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鴻篇巨制，轉而翩然游動于腰扇、香薰盒，乃至冰箱貼、車掛之上。

30余年前，學油畫的李艷打破常規(guī)，把繪畫語言巧妙地融入刺繡中，并自創(chuàng)了汗毛針、絨毛針、卷毛針、毛針四種新針法，終成一代湘繡大師。

李艷與她的代表作品《山獸之君》。她作品里的創(chuàng)新精神，也傳承給了女兒。記者 彭鵬 攝

如今，前往法國學習產品設計歸來的昌妮更為直接大膽，嘗試將互聯(lián)網思維與新商業(yè)基因注入湘繡。“湘繡兩千多年了，就是四樣東西，掛墻上的、擺面上轉的、卷軸、團扇，也該變一變了。除了融入生活場景，我還想把湘繡引進藝術裝置。”昌妮坦言。

長江，從雪山走來，終入大海不復回。馮天瑜指出，中唐以降，我國經濟文化中心南移，隨后，長江領跑千年，不舍晝夜、自我革新的精神奔涌不息。

這方面，被稱為“百戲之祖”的昆曲傳承，為古老劇種如何被賦予新內涵提供了范式。湯顯祖的《牡丹亭》，讓昆曲引起巨大轟動。但21世紀初，當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昆曲列入人類口傳非物質文化傳承時，許多國人甚至不識“昆曲”。2004年，白先勇主持制作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的推出，讓更多年輕人走進劇場，感知昆曲之美。

盛美盈情，雅韻懷粹。今年9月，青春版《牡丹亭》重返北大，進行首演二十周年慶演。昆曲之韻美與學子之青春，再次融合生發(fā)，共創(chuàng)盛況。

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香港分會主席鄭培凱指出，昆曲發(fā)展到今天，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奇跡，也是人類非物質文化傳承的絕佳范例；既是中國文化復興的見證，也展示了中國人的文化自信。

再好的劇本、演員、劇場，失去了觀眾，就失去了舞臺和市場，也就談不上傳承和發(fā)展。今年國慶假期，新國風環(huán)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的7場演出，依然場場售罄。近兩年來，西湖邊的“小客棧”憑借新穎的舞臺呈現形式、符合互聯(lián)網的傳播方式，在AI算法覆蓋、流量為王的汪洋大海中，掀起潑天巨浪。

茅威濤（左）正指導青年演員陳麗君演出。創(chuàng)新越劇《新龍門客棧》在互聯(lián)網上掀起巨大聲浪。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新龍門客棧》的出品人、藝術總監(jiān)，正是知名越劇表演藝術家茅威濤。40年前，她參演的越劇《五女拜壽》一鳴驚人。茅威濤說：“我們今天依然像前輩一樣，敢于用各種新的渠道和方式，讓我們的藝術走得更遠。”

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對歷史最好的繼承就是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對人類文明最大的禮敬就是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天工人巧日爭新”，優(yōu)秀的長江文化在傳承中，不斷自我更新與迭代。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強調：“以守正創(chuàng)新的正氣和銳氣，賡續(xù)歷史文脈、譜寫當代華章。”

長江文化，從歷史走向未來，于變局中屢開新局。當下，現代文明壯闊發(fā)展、一往無前，優(yōu)秀長江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生命力，亦在被有效激活，并將永續(xù)傳承、永遠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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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筆：黃小星 葛熔金 張萍 潘璐 彭鵬 高心同 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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