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濟南時報
2017-06-26 10:00:06
已經(jīng)以淚洗面5年多的姜歡偶爾也有放聲大笑的時候,每次都是提起前夫高額舉債“買游艇”的事。“游艇在哪?把它停在大明湖里了嗎?”一種絕望之后對往日荒誕的嘲笑。
冷冰冰躺在判決書上的巨額債務卻是讓人笑不出的,雖已離婚,但被法院判決“共債共償”的姜歡仍需與前夫共同償還那并不知情的300多萬。而她并不是特例——根據(jù)五年來公開的裁判文書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的民間借貸糾紛正以1430050件的數(shù)量,穩(wěn)居民事訴訟首位。另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中涉及夫妻“共債共償”的判決書則多達81288份。在一個“共債共償”受害者公益群里,受害者都因為前配偶舉債而離婚,然而近半數(shù)的舉債人選擇“跑路”,留下了“被負債”的父母、子女和前配偶。陰影是他們所共同擺脫不了的。
“雙相障礙”與“跑路男”
姜歡的前夫時下很神秘,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偶有的幾次回來看女兒,也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樣,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眼神直勾勾的,弓著背,走路搖搖晃晃,像一具行尸走肉。”5年多過去了,姜歡甚至已提不起對他的恨,雙方“共債共償”的超300萬元債務,把他們都壓成了與39歲年齡不符的老相。
但在2009年前后這種恨是切膚的,當時,這個曾是姜歡老公的男人出現(xiàn)妄想癥,幻想自己已是千萬富翁。據(jù)姜歡說,他賣掉了夫妻名下的一套房產(chǎn),拿50萬帶著同事們?nèi)珖鞯芈糜危∥逍羌壘频辏I能見到的所有高檔奢侈品。姜歡曾多次試圖阻止他出門,但每次換回的都是拳腳相加,家里能砸的東西都砸光了。
絕望的情緒自那開始萌發(fā),姜歡想到了離婚。但付諸行動的應對遠不及她不知情的危機擴散來得迅猛——他的老公開始瞞著她,東一頭、西一頭地借債以供應高額消費。2011年8月,危機的惡果開始顯現(xiàn),姜歡第一次收到了法院的傳票,涉及一張30萬元的借條,債權人把他們夫妻雙方一并告上了法庭。“當時沒當回事。”但是自2011年11月至2012年3月間,頻繁接到的法院傳票和開庭電話讓她徹底蒙了——8起借債案中有6起將她一并起訴,整個涉案金額遠超300萬元。
幾乎與危機同步的,2011年,姜歡的前夫被山東省精神衛(wèi)生中心認定為“雙相障礙,有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郁”,時下,他雖仍是“正常工作”,但據(jù)姜歡說,其前夫已基本等同于神志不清,好在他的工資也是被凍結執(zhí)行狀態(tài),一定意義上在與姜歡共擔著巨額債務的清償。他們此前的兩套房子和兩輛車已全部被變賣還債了,姜歡的工資被凍結之外,每個月只剩下了700塊錢生活費,她和女兒只能租住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單間里。
相比較而言,同樣被判“共債共償”、甚至都沒錢供5歲兒子上幼兒園的李杜則孤單得多,她的前夫自負債后不久即已“跑路”,他們婚內(nèi)的3套房子和車子全部被抵押還債,目前還有100多萬的債沒還完。
寧靜的前夫倒不是全無蹤跡的“跑路”狀態(tài),他現(xiàn)在行蹤不定地在全國各地打零工,偶爾回家看看女兒,再就是每年的年底回濟南駐地的派出所“報到”。“乖乖地回來,證明他的存在。”
“大明湖游艇”與“高利貸”
姜歡至今記憶深刻的是,2012年12月,在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庭審中,近100萬的借款被其前夫稱為“買了游艇”,但所有的庭審證據(jù)均未指向該借款使用流向,當然,整起民間借貸糾紛也無需關注于此,他們只需明確原被告雙方是否形成借貸關系之實即可。但作為因此被牽連負債的一方,姜歡過不了這個心坎兒。
“游艇在哪?停在大明湖里了嗎?”姜歡提及此事,至今仍禁不住地笑,即便整個接受采訪的過程中她幾乎是從頭哭到尾的。“沒影兒的事。”
荒誕。這是姜歡對現(xiàn)實絕望之外的另一個描述詞。據(jù)她說,其前夫的所有借款均用于與同事之間的揮霍消費,而借款給他的正是這些同事們。日息千分之七,動輒借款以百萬元計。“每天的利息就是七千啊!”如今被凍結工資每月只剩700塊錢生活費的姜歡,說起前夫的“高利貸”過往就肉疼。
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等的判決書證實了姜歡有關同事借貸的說法,但有關其借款用于同事?lián)]霍的說法則無從證實,法院判決書沿用了其前夫當庭所稱“買了游艇”的說法,案卷記錄為“借款用于投資游艇項目”。
姜歡所稱日息千分之七甚至千分之八的“高利貸”利息雖未獲法院明確,但法院認定借條所述的100萬欠債額后經(jīng)實際到賬確認為883646元的事實,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其主張“出具的100萬元借條中含有利息”的上訴。“‘高利貸’利息預先寫進借條本金,這是大部分人所遭遇的。”姜歡說。
來自“共債共償”受害者公益群的統(tǒng)計也證實了姜歡的說法,月利率2%、5%、10%的借貸約定是他們中的多人所遇到的,而且該部分的高額利息大都被隱藏在借條本金之內(nèi)。而這些大部分已遠超過了2015年最高法規(guī)定的年利率24%以下的民間借貸法院予以司法保護的區(qū)間值。
李杜就以其前夫的借債“利滾利”做了個例證,他當時是為做投資借債了50萬的本金,后來連本帶息“滾雪球”到了130萬,再“滾”到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還到了290萬元,但還有100多萬沒有還完。“債權方占去了一套房子,說再讓繼續(xù)還30萬才能了事,否則不會善罷甘休。”
除姜歡前夫的“揮霍”和李杜前夫的投資之外,上述公益群的統(tǒng)計也顯示,其他人舉借的高額外債大都被用于包養(yǎng)第三者、借新還舊、賭博等。高額的借債利息最終讓他們家破財亡,直至“跑路”。
據(jù)稱,舉債人及其家屬多遭遇過被跟蹤、騷擾甚至毆打。仍以李杜前夫為例,多方說法證實的是,他至少曾被討債者打過兩次,最嚴重的一次腦出血,甚至其已近70歲的老父親也曾被打。
借貸關系至少在追債人層面已擴展至舉債人的全家,李杜前夫父母的房產(chǎn)也全被變賣了,曾是公司副總的前公公如今每晚開出租車掙錢,身患乳腺癌的前婆婆連2000塊的住院押金都拿不出,只能回家等死,但退休前曾是中學老師的這位老人還不想死,“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錢(退休金)拿,就能多還點(債)。”
非法債務之爭
姜歡也曾試圖舉證前夫所借為非法債務,理由正是他的“雙相障礙”,但債權人主張病歷等證據(jù)是在借款行為發(fā)生之后,“不能證明之前就患有該病”,此后的法院判決也認為“所患疾病不能否認其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不予采納。
今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guī)定》(以下簡稱“《補充規(guī)定》”),針對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新問題和新情況,強調(diào)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假債務、或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不受法律保護。
姜歡不打算再折騰了,她已經(jīng)沒錢再上訴,她的前夫更已神志不清到能否去正常上班都無法保證,何況上訴之心。寧靜有所不同,據(jù)她說,其前夫所欠的近700萬債務中,有部分涉嫌虛假欠款,但因為時過多年已舉證困難,她正在猶豫是否再上訴,其實此前她就此上訴過一次,但被駁回。
據(jù)公益群山東群組的現(xiàn)有案例表顯示,其中據(jù)女方受害者單方陳述的統(tǒng)計,其前夫涉及賭博欠債和涉嫌虛假債務的數(shù)量可達17起,也占去了34名受害者中的一半,但大部分因為男方“跑路”或者舉證困難,大都已放棄上訴。
6月24日,濟南時報記者也聯(lián)系到幾個濟南的民間借貸放貸人,他們的無抵押貸款月息大都在7%到8%左右,會簽協(xié)議或者欠條,若遇欠債不還,首先去法院起訴,“但是這期間采取什么方式就不好說了。”另外來自專業(yè)催債人的說法則稱,無論舉債人是否“跑路”,最行之有效的追債方式莫過于找到他們的家人,去堵門、騷擾甚至動粗,不管那些妻兒老小對債務知情或者認可與否。
據(jù)了解,目前法律對民間借貸的規(guī)定,主要是2015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其中明確年利率超過36%的部分無效。雖然上述受害者的換算后年利率高達60%甚至120%,但高息隱藏入本金的操作也讓她們陷入了舉證之困。而公開資料顯示,目前我國刑法并未對非法放貸者設有刑罰懲戒手段,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放貸者有恃無恐。此前就最高法《補充規(guī)定》的最新出臺,即有法律界人士表示,此中仍有兩個核心問題待解——一是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既沒用于家庭生活,也沒用于經(jīng)營投資,那么這個債務由誰承擔?非法債務舉證責任如何界定?二是即便合法債務,是否用于家庭生活、投資經(jīng)營,舉證都成的問題。尤其讓“被負債”的前配偶或父母親屬去舉證根本沒參與、不知情的債務情況更是難上加難。
寧靜的前夫還是每年年底都會回來的,這給她的舉證提供了一定便利,而且她目前手頭還有一定的證據(jù),所以時下她已越發(fā)傾向于再次上訴。
采訪中,姜歡多次強調(diào)她不會再跟任何人結婚了,而且她也不傾向于將來讓女兒結婚。他們曾經(jīng)的中產(chǎn)家庭如今已四分五裂,欠債陰影牢牢籠罩。姜歡說,前夫有次帶女兒外出理發(fā),店員愣是誤認為他們是爺孫倆,女兒回來說給她聽,她又笑了,前夫那搖搖晃晃的佝僂背影確實像極了老頭,“他終于再也買不了游艇了。”(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對話“舉債跑路男”:東躲西藏打零工睡覺頭枕兩把刀
接受完濟南時報的采訪,“老黑”快速地更換了手機號碼,時間間隔最多5分鐘。
他是濟南籍的負債“跑路男”其中之一,他自稱“老黑”,因為在外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不敢用身份證,不敢住旅館,不敢就醫(yī),甚至不敢死,跟黑戶無異。
時下,誰也不知“老黑”身在何方,唯一明確的是,他在做著裝卸工,每車能有150塊的收入。據(jù)稱這樣的裝卸工工作對他來說都是“奢侈的”,因為怕暴露身份,他只能隔三差五地找到這么一份零工,不需要簽合同,也沒人在乎誰是誰。
工作斷檔即意味著挨餓,“老黑”時常會到飯店門口守著,等人家走了,快速地進去偷吃幾口剩飯剩菜。一直以來,他最心儀的工作是只要管吃管住,不給錢都沒關系。兩把菜刀是他唯一的陪伴,也是心理支撐,每天睡覺他都會枕在枕頭底下,“我已經(jīng)崩潰了。”“老黑”多次說。
沒有家人聯(lián)系他,他也不敢跟任何人聯(lián)系。手機更多的時候?qū)?ldquo;老黑”來說是擺設,但即便如此他也在不停地更換號碼。對過往的悔恨和對家人的愧疚無人訴說,噩夢是他唯一說話多的時候。
“老黑”另外愿意透露的是,他曾經(jīng)擁有的家庭是濟南的“準中產(chǎn)”,多套房產(chǎn),多輛車,只因借“高利貸”搞投資,他的外債如滾雪球一樣迅速地達到數(shù)百萬之多,全家的房產(chǎn)和車都不足以填滿,直至今日這個坑還在
不斷擴大,看不到盡頭。
“來活兒了,不能說了。”“老黑”以一以貫之的低沉嗓音結束了對話。聽筒里傳來的機械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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