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榮芹

事情要從上世紀50年代末說起。

那年大弟七八歲，一天，他和院里的小孩到我家放雜物的小屋去玩，兩人找出一個酒瓶子。

見瓶子上方帶把手，瓶口有個槽形小嘴，就拿到院子里放在水缸邊灌水玩。

因瓶口太小，舀了幾舀子水也沒灌滿，地下卻濕了一大片。

父親恰巧從外邊回來，見此情景，立即扔下自行車幾步跑過來，拿起酒瓶子看了看。

顧不得有水摟在胸前說：“這個酒瓶子可不能拿著玩，打了怎么辦？”

說完他把水倒出來，把酒瓶子放回雜物間。

記不清過了多少年，應(yīng)該是“文革”之前。

一天，楊叔叔來我家，和父親坐在堂屋的方桌邊聊天。

他雖然比父親年齡小，但搞收藏多年，在濟南收藏界很有名氣，遇到看不明白的物件，父親也經(jīng)常向他請教。

隨后，他跟父親進了雜物間，等出來時都灰頭土臉，每人手里還拿著一個瓶子，放到方桌上：

一個是大弟玩過的那個，像一把茶壺，只是沒有壺嘴，上面有人物頭像；

另一個是白瓷的，瘦長形狀像個觀音瓶，帶著把手，上方還帶著壺嘴。

楊叔叔指著它說，這像外國人倒牛奶用的。

那天離開時，他帶走了這兩個物件。

幾天后，楊叔叔送來20元錢，說那兩個瓶子他留下了。

一家人大喜，他走后母親說：“就是給咱兩塊錢也覺得不少啊，怎么給了20元呢？”

父親沉思片刻，自語道：“這兩個瓶子哪個更值錢呢？白瓷瓶像是新的，那個酒瓶可是我解放前買的，可能是它值錢吧。”

母親用這錢買了布，每人做了件新衣裳，一家人高興了好久。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幾十年后的一天，我們正在家包水餃，父親急匆匆地從外邊進來，說：“今天遇到一件蹊蹺事。”

原來他清晨去四里山文化市場，看到有兩個學(xué)生在賣自己畫的素描畫，無意中瞥了一眼，一張畫讓他心里一驚，忙問這張畫是比著什么畫的。

一個學(xué)生笑著說：“大爺，這是個外國酒瓶子，上面還有幾行英文，我就是比著畫的。”

父親又問：“你是比著圖片畫的，還是比著瓶子畫的？”

“比著瓶子畫的。”學(xué)生回答。

這不就是早年賣掉的那個帶把手的洋酒瓶嗎？

父親忙問這個酒瓶子在哪里。

學(xué)生說是在菏澤一個賣古玩的地攤上看到的，覺得挺特殊，經(jīng)過人家同意就比著畫下來了。

父親問：“你還能聯(lián)系上那個人嗎？我想買他這個酒瓶子。”

學(xué)生說：“我家就是菏澤的，可以給他捎個信。”

那時候通訊落后，再想見到那兩個學(xué)生也不是容易事了。

從那以后父親就惦念著這檔子事，每逢星期天就去文化市場，但再也沒見到那兩個學(xué)生。

幾個月后的一天，奇跡出現(xiàn)了。

在四里山文化市場的地攤上，他一眼見到這個瓶子，喜出望外，伸手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看。

攤主見狀說：“這個酒瓶俺不賣，是兩個大學(xué)生托人捎話讓俺拿來他們畫畫用。”

父親問：“見到他們了嗎？”

攤主說：“來了兩天了也沒等著人。”

父親說：“你今天也不一定能等著，既然聯(lián)系不上，就賣給我吧。”

那人想了想說：“你拿30塊錢吧。”

這時幾個人圍上來，其中有個干部模樣的人一身筆挺的中山裝，長得又白又胖，笑著問父親多大年紀了。

父親說八十二了。

那人不解地問：“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花這么多錢買個酒瓶子有用嗎？還不如買點好吃的上上營養(yǎng)呢。”

父親回答：“你說的是給身體上營養(yǎng)，我這是給精神上營養(yǎng)啊，看見這個酒瓶子我比吃一頓酒席還高興呢。”

父親拿著酒瓶子走出好遠，回頭看那些人還在不解地望著他。

那天我回娘家，父親很興奮地把酒瓶子拿給我看。

這個瓶子高20厘米左右，自攔腰分為兩色，下面是白瓷，上面是醬色。

白瓷面上寫了幾行外文(經(jīng)翻譯，此酒名為“霍爾曼威士忌”)，中間是戴皇冠的國王頭像，自肩部有把手，瓶頸很細，瓶口很小，周邊帶槽，留有倒酒的小口。

我掂了一下，挺沉呢。

父親盯著酒瓶分析說，這瓶子應(yīng)該是給船員用的，分量重，做得墩壯，船只顛簸時不容易歪，起碼也有百十年歷史了。

我問怎么知道呢？

他說，你摸摸瓶底這么滑溜，要是年份少，瓶底應(yīng)該粗糙，再說我買原先那個瓶子是解放前，距今已經(jīng)50年了。

父親88歲那年離開了我們。

他走后，姐姐把他收藏的兩大箱精品酒瓶子給了我，說你家收藏酒瓶，就拉走吧。

又是幾年過去了，一次我們?nèi)ネＢ糜危瑓⒂^了威海市博物館。

在英軍占領(lǐng)威海的實物展品柜前，我一下子呆住了，里面擺放的兩個酒瓶和父親的那個是一母同胞。

原來這個酒瓶竟是一件歷史文物啊。

我回到濟南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地下室，從鋁合金架子上的幾百個酒瓶子中找到了它，把它擦得干干凈凈擺到書房中的紅木展柜中。

望著它我想到，這個酒瓶曾經(jīng)歷過海上的大風(fēng)大浪，曾見證過英軍占領(lǐng)威海的過程，它目睹了中國的百年滄桑，是一件珍貴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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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凡、劉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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