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關村地處山西省靈丘縣最南端，村里大部分年輕人都在外打工，絕大多數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60公里外的縣城。相對閉塞的交通造成這里師資短缺，每年，都有幾個來自山東大學研究生支教團的學生來下關中學進行一年支教。

一所大山深處的中學

四周，陡峭冷峻的群山連綿不絕。穿過錯落有致的人家，再爬過一道長長的坡，便是山西靈丘下關中學的校園。清晨的霧氣沾上家家戶戶不約而同升起的炊煙，薄薄的飄在山間，宛若云氣繚繞的仙境。裹著橘黃色外衣的下關中學教學樓在霧氣中尤其顯眼。

（下關中學門口的村莊）

對面的山頭已爬過幾遍，老鄉濃重的山西口音漸漸聽懂，孩子們的臉龐一一熟悉……山東大學的四位支教老師慢慢成為了下關村的一員。說是老師，他們也不過是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散發著95后年輕人的朝氣和稚氣。

（劉玫苑 第21屆山東大學研究生支教團團員）

帶八年級的語文老師劉玫苑老家在山東棲霞。她說，最喜歡夜里，群星閃爍的夜空和家鄉很像。

“走在鄉間小路上，看螢火蟲在身邊明滅翻飛，很是輕松愜意。”九年級語文老師焦麗娜在支教日記中寫道。單純的環境讓她很快喜歡上了下關的生活。

這是他們來下關中學當老師的第四個月。

下關中學是一所九年制學校，包含小學和初中，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初中共163個孩子。當地政府沒有忽視學校的設施建設，但山村留不住人才，這里的教師資源嚴重匱乏。

“初中三個年級只有一個語文老師，其余兩個年級由我們支教老師負責。老師的變動也非常大，有的老師教了十年物理課，今年就改教地理課了?！苯果惸雀嬖V記者，今年，美術老師考去了山外，音樂老師休了產假，這兩堂課也就沒開起來。

（焦麗娜 第21屆山東大學研究生支教團團員）

但依靠互聯網和課堂，孩子們還是對山外的世界有著模糊的了解。小小的腦袋里想著什么樣的未來呢？

剛來的時候，劉玫苑問過八年級的62個孩子：“想考靈丘一中的舉手？”稀稀拉拉十來個人。靈丘一中是縣里最好的高中，這個結果令她有些意外。

“我也問過孩子們的夢想，但效果也不理想，不知道他們是不好意思說，還是沒有沉下心去想。”

為此，四位老師決定一起給八年級的孩子們上一堂課，談談夢想。課程前一晚，劉玫苑讓孩子們把夢想寫下來。“能給他們一點希望，就是我的希望吧?！?/p>

一個“沒有希望”的夢想

結束晚自習后，被靜謐、璀璨的星空籠罩著，伴著孩子們歡脫的腳步回到宿舍是一天中很愜意的時刻。

學生和老師住在一個樓層，忽然，兩位“不速之客”闖入了記者房間。粉色外套，高高的馬尾，不同于多數孩子的羞澀膽怯，麗麗的眼神里有一絲活脫和大膽：“老師，你們是不是拍完就走了？”瘦瘦高高的盧冉身上有一點女孩子的“霸氣”，高馬尾走起路來一搖一晃，淺淺地笑著，不說話，只是望著記者看。

“覺得哪門課最難？”

“英語，有時候聽不懂嘞?！?/p>

“你覺得歷史老師兇不兇？”

“還行?！?/p>

記者同她們閑聊起來。

大山培育了孩子們樸實單純的性格，也造就了相對封閉的環境。他們對來自外面的一切，都感覺新鮮好奇。

一沓厚厚的“夢想”也跟著老師回到宿舍?！翱纯催@錯別字。還寫錯了我的名字！”“這封點名要麗娜老師回復呢?！贝差^，劉玫苑和焦麗娜認真翻看孩子們寫的小紙條。孩子們的夢想五花八門：想做公務員、健身教練、快手主播、電競主播、醫生，有人想考上大學，也有孩子仍然迷茫，沒有夢想。

有一個小紙條引起了劉玫苑的注意：“我渴望美好的大學生活。但往往越是想得美好，越是不可能，這我是體驗過的。”字里行間充斥著悲觀和不自信。

紙條來自班里成績靠前的李佳敏，一個內向安靜的女生。這段話讓劉玫苑很吃驚，佳敏本該是最不需要被操心的孩子：“聽課非常認真，會給老師眼神的鼓勵，平時不愛說話，不太會主動找老師聊天?！?/p>

支教團的楊慶華教歷史課，“她會用一種很向往的眼神看著你，上課的時候始終保持精神頭?！?/p>

老師眼里成績優異的孩子，為什么會覺得未來看不見光亮呢？

一節打破心事的課堂

第二天上午，課堂如期開始。

“有沒有人愿意分享你們昨天寫下的夢想？”劉玫苑站在講臺鼓勵大家?！氨R冉，說說你長大了想做什么？”

（盧冉 山西省靈丘縣下關中學八年級學生）

“我想去當兵?！北R冉是個大咧咧的女孩，在班級活動中一向活潑，她的夢想也很“硬核”，盧冉說：“爺爺愛看特種兵，我覺得當兵很威武，很帥，就想像他們一樣。當兵需要學歷，我現在需要好好學習，拿到文憑。”

“還有誰愿意說一說？”劉玫苑想借機鼓勵其他同學。

但多數孩子還是躲閃和沉默。夢想這個話題，似乎向來和這所山村學校不搭邊。

（王修宇 第21屆山東大學研究生支教團團員）

有一次，支教團帶九年級數學的王修宇發現班上有孩子不聽課，就問他有什么目標。孩子說，爸爸想讓他去縣城做汽車維修工?！熬瓦B這個夢想，都還是他爸爸的想法，不是自己的?！?/p>

焦麗娜也有同樣的感受。

“村里老人很多，隔三差五會聽到辦白事的喪樂。稍微年輕一點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整個村莊正在慢慢地失去生機?！苯果惸日f。隔代教育，讓孩子們像老一輩一樣，安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每天坐在教室里，渾渾噩噩，不知道為什么要讀書，也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p>

“喜歡看快手的同學請舉手！”

記者的提問打破了課堂的沉寂，大多數同學開始舉手。“穿黃衣服的女生，分享一下，你平時都看哪些內容呀？”記者將目光轉向李佳敏，她的眼睛澄澈靈動。

“看趙麗穎?！奔衙粲行┎缓靡馑肌?/p>

“趙麗穎是個很勵志的演員，那你看了之后有什么感覺呀？”

沉默兩秒，佳敏欲言又止，聲音突然哽咽，“我想好好學習?！?/p>

（李佳敏 山西省靈丘縣下關中學初二學生）

十幾歲的年齡，不太寬裕的家庭條件，加上女孩兒天生的細膩敏感，使佳敏過于懂事。去年11月，作為班上成績優異的學生之一，她被選中參加山大研究生支教團的第二屆公益游學項目——“從大山到山大”。第一次來來到濟南，第一次看見大學的樣子，她對外面的世界產生了向往。

（楊慶華 第21屆山東大學研究生支教團團員）

但越靠近夢想，越讓這個敏感的女孩感到希望渺茫。為了打開她的心結，同是來自重慶山區的支教老師楊慶華打算帶佳敏去爬一次山。

一次敞開心扉的交談

“我讀書時候條件比較封閉，有點像現在的下關。我們家沒有電腦，我就很羨慕其他同學……”楊慶華向佳敏講述自己從大山考入山大的經歷。

但佳敏只是聽著，并不說話。

冬日的大山瘦骨嶙峋，山陰處還有一點積雪的殘影。林間透過幾縷陽光，斜斜地照在身上。登頂沒有順直的路，要手腳并用，撥弄開雜草，才能爬過陡峭的坡。

佳敏一點也沒有退縮。慶華幫她扯掉勾住衣服的荊棘，她像一只小兔子，靈活地越過雜枝和亂石，邁上小山頭，話也多了起來。

“這是一種小蟲子，在山角角里面就有。”

“感覺上很累，但是爬上來還是很高興?！?/p>

“在下面的時候感覺白水嶺那么遠，站上來就直接看到白水嶺了。”

群山之間，一片片紅瓦灰墻緊緊簇擁著，院里的小汽車變成玩具大小。白水嶺村在下關中學東側，十分鐘車程之外，就是佳敏的家。

此時，劉玫苑已經來到了佳敏家進行家訪。

“前些年經濟條件不好，佳敏早早就懂事了，好像比同齡孩子心事多一些?！?敏爸爸正在照看小妹妹，他告訴劉玫苑，佳敏是家里的老大，這學期成績比以前進步很多，山大一行回來后，佳敏對學習的思考也變多了。

“她回來說想去山東大學讀書，我說，那你得好好學習才有機會?！逼饺詹粣壅f話的佳敏跟媽媽聊得多一些，“她有一次跟我們說，怕學習認真了班上的同學議論她。她媽就鼓勵她，只有好好學習，將來才能有出息。讓她不要有思想負擔?！?/strong>

“你成績為什么從初二變好了呀？”山頭上，記者這樣問佳敏。

“看快手，看到趙麗穎的故事了。她在農村，但就是不放棄，前幾年都是演配角，后來抓住機會就不放棄。”

“你想象中的上班是什么樣子的呀？”

“上班可好，每天早上化化妝，挎個包出門，到一個公司，中午在那點個外賣，下午早早就回家?！?/p>

“假如你以后每個月賺5000，你往家里面寄多少？”

“寄3000，我留2000。這樣我媽她們就能少受點苦，能過得好一點了?！奔衙籼鹛鸬匦χ逍愕哪橗?，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你覺得慶華老師帶你出來爬山，是想告訴你什么呢？”

“他的經歷跟我差不多，他想鼓勵我，叫我好好學習。我希望能像他一樣，考上大學。”

“走出去難還是爬山難？”

“應該都不難吧?！?/strong>

她凝望著，向遠山深處。

閃電新聞記者 婁冬梅 王雷濤 韓盼盼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