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軍報
2022-03-26 08:59:03
原標題:“跨”過鴨綠江的戰歌
來源:解放軍報
父親李茂新當年在上海讀中學時,和4位同學一起加入20軍文工團,后來奔赴朝鮮。如今,他們都到了耄耋之年,只要在電視上、手機里看到有關抗美援朝的文章和影視作品,就會互發微信或用電話交流,之后還會在微信群里討論。他們對那些服裝不到位、武器型號不準確的細節并不十分在意,對“某某戰友走了”之類的消息也極少提及。很多時候,他們更像在互相安慰:“有人記得,總歸是好事”“能拍出來,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的身體,不壞便是好”。
他們努力維系的共同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些紛紛擾擾的思緒常常纏繞在一起,又斷斷續續散落各處。漸漸地,他們群聊的次數越來越少。父親仍然熱衷于轉發和點贊,如果誰當天沒有回復,他還會發語音去追問。最近這段日子,他又開始嘀咕,微信群里的兩位,好像有些日子沒更新消息了。
那些70多年前的記憶碎片,依然在他們內心深處閃著微光,似乎在等待著有人去激活,在一切沉寂之前能被記錄下來。
我試著去完成這件事。(李 菁)
行軍路上的夢鄉
我叫李茂新,13歲入伍前是上海比樂中學初二學生。上海解放前夕,幾位年輕的老師經常在頂樓上教我們唱《你是燈塔》《解放區的天》等歌曲。我們的歌聲很響亮,只是每當唱到“中國共產黨”幾個字時,就心照不宣地用“啦啦嗦啦咪嗦”來代替。
1949年上海解放不久,全校150余名同學中有三四十名參加了西南服務團。那年8月5日一大清早,我把家里的薄毯子一裁為二,半條疊好放回原處,半條塞進包里,瞞著父母悄悄找到同學王興仁,跟著她去正在招人的20軍文工團報到。幾個月后,我跟隨大部隊北上,后來從山東兗州坐上了悶罐車。沿途上來一位指導員,正式宣布部隊即將開拔朝鮮。到達吉林輯安(今集安)時,我們接到緊急通知,要求上交隨身攜帶的一些個人物品。我最舍不得的有兩件,一是下連隊時戰斗英雄楊根思送給我的一張小照片,正面是他的半身像,背面寫有他親筆簽名的“小李同志惠存”。另一件是部隊新發的白色毛巾,兩側分別繡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紅色字樣和“八一”軍徽。按照當時的規定,我把兩條邊剪掉,留下白色的部分。多虧了這條毛巾,在朝鮮戰場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長途跋涉夜行軍時,我們把它系在前面戰友的背包上,一個牽著一個走。冰天雪地里,我們把它塞進帽子遮住耳朵,用來抵御寒風。
我們年紀比較小的文工團員是第二批入朝參戰,奉命先到長津湖最南端的下碣隅里休整,修建營房。當時,第五次戰役即將打響。不久我們奉命南移,路上要走十來天。除了背上被褥,我們還要扛洋鍬、十字鎬及裝滿7天口糧的米袋。
為了避開美軍飛機的狂轟濫炸,部隊通常在傍晚出發,星夜兼程,一直要走到次日天亮才能休息。每日夜行30公里,戰士們腳上都磨出血泡。實在太累了,我們就一邊打瞌睡一邊趕路。記得有一次走到后半夜,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邊做夢,腳還在機械地向前邁步。忽然感覺正前方有棵樹,出于本能一把抱住,睜眼一看,邊上就是懸崖。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當晚再無睡意。但每天長途跋涉,實在撐不住,過兩天又照樣一邊瞌睡一邊趕路。
部隊休整時,我往家里寫過兩封信,都是報喜不報憂,“這里一切都好,勿念!”其實大家做好了隨時為國捐軀的思想準備,當時覺得“立國際功”、有喜報寄回家,就是給家人最好的交代。
回國后,我聽說當時母親接到我的信時完全不相信,甚至認為我早就犧牲了,“我兒子的字哪會寫得這么好看,肯定是別人代寫的!”后來我立了三等功,立功喜報寄到家里,母親也始終不相信是真的。
坑道邊的歌聲
我叫肖友硯,16歲入伍時,是比樂中學一名初三學生。當時部隊亟需吸收大量知識分子,有意招募青年學生。我如愿在20軍文工團報名參軍。
文工團移防到上海嘉定后,我們抓緊時間學習扭秧歌、打腰鼓、說快板、排話劇。一天,我的同學胡志宏來看我,特意從自己家中給我帶來一把小提琴。從奔赴朝鮮到兩年后回國,這把小提琴一直跟著我。再次碰到老同學胡志宏時,已經是幾十年后了。我說:“這把小提琴當年是你借給我的,必須物歸原主。”胡志宏說:“它跟了你這么多年,早就是你的了,不要還了!”
在20軍文工團,我們聽說淮海戰役時,解放軍戰士發起沖鋒前,文藝兵就趴在壕溝邊打快板、喊口號,鼓舞士氣。后來在朝鮮戰場,大家都想成為那樣英勇的文藝戰士。
戰斗間歇,文工團要上前線慰問,開展火線文藝宣傳。我們被分成若干個小組,我和女戰士孔瑛一組,我拉琴,她唱歌。有時前線戰壕里只能容納兩三名戰士,我們就跪在坑道邊上演出。
我清楚記得,有一次孔瑛唱了一首《歌唱二郎山》。“二呀二郎山,哪怕你高萬丈。解放軍鐵打的漢,下決心堅如鋼……侵略者敢侵犯,把他消滅光!”戰士們聽得入迷,有人還跟著我們哼唱。這首原本為歌頌解放軍官兵修筑入藏公路而創作的歌曲,同樣激勵著志愿軍戰士。
一輛吉普車載著我倆一個戰壕一個戰壕唱過去,就這樣一連唱了好幾天。有時我們前腳剛離開,后腳戰斗就打響了。
時間一長,我們漸漸積累了一些戰地演出的編排經驗。除了保留少量經典曲目,大多數演出內容都是根據真實的戰斗故事和戰斗英雄的事跡改編。這種即編即演的形式最受戰士們歡迎。聽到自己的事跡和名字編入了歌曲,戰士們不時發出驚訝的叫聲和歡喜的笑聲,現場氣氛相當熱烈。
文工團駐地有個特別詩情畫意的名字,叫“魚游池里”。據說是因為之前那里山清水秀,有很多小魚在池中游而得名。部隊休整期間,我一共往家里寫過兩封信,請一名歸國女戰士捎回去。聽說上海的家里還收到我的立功喜報,當時我立了三等功。不久后,這名女戰士回到駐地,帶來我父親捎來的一瓶味精,綠色包裝的外觀很像現在的風油精。我那天實在太興奮,逢人便說家里給我帶了好吃的。中午炊事班燒了一大鍋面條,我把一大瓶味精統統倒進去,在場的所有人吃得眉毛都快掉下來了。大家好久沒嘗到這么鮮的味道了。只是,沒過一會兒,我就開始肚子痛,被大家七手八腳抬去了衛生隊。那年我剛滿19歲。
悶罐車里的血書
我叫來紉秋,14歲入伍時是比樂中學初二學生。那時上海的一家劇場正在上演歌劇《白毛女》,連演了1個月,場場爆滿。學校組織大家集體觀看那天,劇場的走道、樓梯、窗臺上都擠滿了人,在場同學全被震撼了,當時都只有一個念頭——去參軍,解放全中國!
我跟著同學去20軍文工團報了名,回到家告訴父母我要去參軍。媽媽當場哭了起來,甚至跟我講:“家里還是有點積蓄的,給你買架鋼琴在家里練不好嗎?”爸爸在一旁不作聲。在我的軟磨硬泡下,爸爸松了口,但還是反復強調:“你年紀太小不懂事,打仗不是兒戲,要死人的!”我嘴上不說,腦子里卻想著家里有8個兄弟姐妹,缺我一個也沒關系。最終爸爸默許了,媽媽也就沒再多說什么。
我們奉命到山東兗州集結,乘坐悶罐車北上。一位指導員上車宣布部隊即將開拔朝鮮。不知是誰提議寫血書,大家群起響應,用小刀在拇指上割開個口子,你一筆我一筆地寫起來。那天天特別冷,輪到我時,我好不容易擠進去,正巧前面那位寫到“保家衞國(‘衛國’的繁體字)”的“國”字。我剛加上“國”字的那一“點”,手指上的血就凝住了,后面的戰友又擠上來……大家就這樣接力完成“抗美援朝,保家衞國”一行字。
我是第二批入朝的。到達元山后,文工團被分成若干個小組,有鼓動組、衛生隊、運輸組等。我被分到運輸組,任務是趁著天黑、敵機看不見時,盡可能地把糧食彈藥扛過山去,為部隊做好后勤保障。太陽一下山,我們就行動,每人背30斤米,外加步槍子彈。先讓戰友幫忙把米袋扛到肩膀上,把一條子彈帶系在腰間扎緊。天寒地凍,地面結冰,下山時經常走一段滑一段。因為是摸黑翻山,幾乎每晚都會滑倒幾十次,摔得鼻青臉腫是家常便飯。我們拍拍屁股爬起來繼續走,下到山腳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1個多月后,我被調去衛生隊。山那邊就是戰場,白天敵機狂轟濫炸,大量傷員被轉移過來。有時幾架敵機同時出現,我們得快速把重傷員抬到邊上的樹林里,等敵機飛走再抬回來。寒冬臘月里,我們還要用十字鎬刨開冰面,鑿出直徑2米的洞,在冰湖里洗紗布和血衣。當時沒有肥皂,全靠手搓。洗完后再回到衛生站,支起行軍鍋把水燒開,扔進去消毒,等出太陽時曬干,紗布就可以反復使用。那時,衛生隊每個人的手都像胡蘿卜一樣又紅又腫。
《朝鮮停戰協定》簽訂前夕,站在山頭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志愿軍的部隊了。一陣風吹過,山對面飄來五顏六色的降落傘,徑自越過山頭,晃晃悠悠落到我們這邊。
大大小小的降落傘真好看呀。村里的婦女們和志愿軍女戰士都會把降落傘帶回家,做衣服、做窗簾、做蚊帳。我也剪了塊天藍色的降落傘布回來,本想著做條裙子,可一直沒舍得。這塊降落傘布,至今還在我家儲藏室的箱子里躺著。連同剛參軍時打腰鼓的照片、在朝鮮慰問演出的照片,都藏得好好的。
(李 菁整理)
本文圖片由孟啟斌、肖纓、顏曉軍提供 (制圖: 扈 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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