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婦女報
2024-12-31 08:59:12
原標題:地瓜紀事
來源:中國婦女報
原標題:地瓜紀事
來源:中國婦女報
■ 雪櫻
人的記憶總是容易附著在一些相關的食物上。北方的冬天,風灌脖頸,豎起衣領,這個時候,腸胃就會啟動搜索程序,覓得能夠讓身子暖起來的食物,比如烤地瓜。想想,人的一生就是這樣,風雨奔波,到頭來不過是為了那一口熨帖靈魂的銷魂味道,或曰“鄉愁”。
大街上的烤地瓜爐子,最上面蹲著一個破舊瓷盆,冒著縷縷白煙,隔著很遠就能望見,腳步不自覺跟了過來,眼饞,心也饞得不行。“稱一塊,斤數沉!”“好嘞,黃瓤地瓜,甜著咧!”攤前站著大叔,膀大腰圓,戴著頂舊氈帽,敞開嗓門說道。他戴著白手套,提開爐門,動作敏捷地拈出一個,像是手里托著塊蛋糕,稱重、包紙,我接過去,雖然燙手,卻還是忍不住剝開紙咬一口,嘶嘶哈哈,吃得就是那個熱乎勁兒,頓覺心里暖烘烘的。手托烤地瓜,邊走邊吃,黃澄澄的,蜜一般甜,地瓜皮沾著焦油,彌漫著一股子香氣,還沒到家,我就一股腦地填進了肚里。
與食物有關的記憶,多埋藏在童年時光。烤地瓜、白皮爐子、冒白氣,勾連起我的童年往事。三叔一家都是鎖匠,在大院門口擺攤修鎖、配鑰匙,到了冬天也賣烤地瓜。自己用汽油桶套的大圓筒爐子,又稍作改良,旁邊放著成筐的蜂窩煤,有人買他就掀開瓷盆上的棉被,或者用鐵鉤子鉤開爐門,伸手快速取出一個。他兄弟五個,大哥患有精神病,雙手揣著溜墻根曬太陽,也幫他看攤子。每每放學回來,我故意放慢腳步,眼睛盯著爐子上方的白煙,這時候,一個熟悉的嗓門響起,“倩倩,吃塊地瓜,暖和暖和!”說罷,遞過來一雙戴著白手套的大手,我雙手托著,走出很遠才想起沒有說聲“謝謝”。金黃的瓤,褐色的皮,咬一口拉起了金絲,我小口小口吃著,但還是很快吃完了,甜甜的香氣在空氣里凝固,舔舔嘴角,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長大后,吃過各種各樣的地瓜,酒店里的自助餐小甜點,自家空氣炸鍋烤蜜薯,但是,都不如小時候白皮爐子烤地瓜“那一口”好吃。似乎缺少點兒什么東西,就像汪曾祺先生懷念在昆明過窮日子時,地瓜的“那股子土腥氣”,我懷念的是凝結在食物中的、人與人之間的樸素情感。一想起來,恍若地瓜會唱歌,迎著呼嘯的北風,它用金色的嗓音帶來暖意,慰藉著那些夜幕下為生計奔波的打工人。
我上小學五年級時,語文老師請假,一班班主任王老師給我們代課,作文課上讓寫家鄉的特產,大家異口同聲說“濟南的烤地瓜”。不得不說,王老師很會調動我們的感官,她從味覺、嗅覺、細節講起,激發我們的想象力,將烤地瓜的煙火場景描繪得有聲有色,使我們垂涎三尺。第一節下課后,有個男生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校門口買回一塊烤地瓜,引得同學們圍觀。說起來頗有意思,上作文課我雖然經常打瞌睡,但每次作文都是老師傳閱的范文。這次寫烤地瓜,我第一次寫得不滿意,撕了重寫,其他同學放學了,我還在埋頭寫,寫完又用鋼筆認真譽抄一遍,才滿意地交上了作文本。
沒有烤地瓜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多年后,讀香港作家鐘曉陽《販夫風景》里寫糖炒栗子,頗感共鳴:“老遠就聽到炒栗子聲,一鏟鏟盡是跳跳脫脫的冬陽,熱辣辣的、香熾熾的。冬天在栗子香中竟也不冷了。”同樣的,冬天在烤地瓜的香氣中也不覺得冷。
我的那篇作文被王老師點名表揚,作文本上畫滿紅圈圈,至今記憶猶新。到了下個學期,王老師生病休假了。升入中學后,我在放學路上幾次遇見王老師,她停下自行車,和我說話,她的眼睛不大,卻炯炯有光,滿溢慈愛,她和我說得最多的是“你的文筆好”。我得知,王老師得的是不好治的病,住院,化療,放療,一頭黑亮的秀發眼看都掉光了。然而,她愣是挺了過來,后期治療恢復得很好,她又重返三尺講臺,課堂上還是那樣繪聲繪色,可惜我已經不在學校了。
我歪打正著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如果說20多年前王老師那堂作文課有什么影響,莫過于“那一口”烤地瓜的感官啟發。很多時候,人的記憶是不靠譜的,必須仰仗某種味道、氣味、色彩,循著蛛絲馬跡回溯探尋。普魯斯特筆下的“小瑪德萊娜”點心,明明是一只茶杯里泡軟的點心,卻在小說主人公那里引發海嘯般的巨大震動:“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點心平凡無奇,但是,當它所承載的記憶復活,失去的時間也就回來了。烤地瓜就是我的“小瑪德萊娜”——它使我漸行漸遠的童年時光復現,同時又使我置身時間的曠野里,看清走過的路。有時,我的夢境里出現烤地瓜的香氣,白皮爐子發出咕嚕咕嚕的響動,地瓜好似在唱歌,那是寒冬里一曲永不消歇的戀歌。
我經常想起一根“老地瓜秧子”:我的姥爺。過去家里是地主,后來他當過生產隊長,得罪過不少人。他還是種菜的老把式,進城賣菜,養活一家八口人,供母親讀完高中。我是在村頭一張用毛筆字寫的告示上,找到他的名字的:韓玉德。那三個字,在我腦海里綿延起伏,產生無盡的聯想。他一輩子節儉度日,那套洗得發白的中山服,寫滿土里刨食的故事。他的母親,我的外曾祖母,裹小腳,挽發髻,滿頭銀發泛著油亮的光。南屋外,我扒著窗臺偷看她吃飯的模樣。她最愛地瓜粥,一頓飯能喝好幾碗。粗瓷陶碗,轉著碗沿,吸溜吸溜,很快碗沿上勾畫出一圈燦燦的金邊,她把酸甜苦辣,把生老病痛,都統統吞咽下去。她的生命,定格在84歲。
一個冬日的早晨,她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十多年前的冬天,姥爺也走了。他做過最滿意的一件事,是為收養的女兒(我的大姨)找了個好歸宿。當年把她送進縫紉組,活兒最輕快,還給她買了塊手表,出嫁時風風光光,那是他最舍得的一回,也是最體面的一回。“老地瓜秧子”終歸于泥土,他的墳頭上冒出一莖綠葉,迎風佇立,簌簌響動。
地瓜在唱歌,那是老農人最后的呢喃;地瓜在唱歌,那是大地上永恒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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