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半月談《品讀》
2018-08-31 15:21:08
原標題:“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〇張抗抗
那一片密集的橄欖樹林,正值冬令,秋天綴滿了枝頭的尖尖的小果,早已被采摘得一干二凈,連一顆也不曾剩下,我愿走遍這橄欖林找到它。
可是,我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因為“我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沒有聽見過他的聲音,我只聽見過他輕躡的足音,從我房前走過”。我到哪兒去尋覓他呢?我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了。
我徘徊在這一片生機勃勃的林中,于是,那多年前嘗過的橄欖——小的、生脆的青果,那甜津津的苦味,又從嘴邊汩汩地流進了心底。
一
“給,”他的一只大手掌攤開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滾動著什么。我不想看,我正在傷心地哭,淚珠沾濕了胸口的紅領巾。
“給,”他重復說,一只手頗有耐心地伸在那里。我不想理他,我又不認識他,大概是業余廣播劇團新來的學員。他也想和大伙兒一起來嘲笑我嗎?就算我今天上臺朗誦詩時,念錯了幾個地方,能怪我嗎?導演昨天才給我的詩稿。
“哎喲,小姑娘,你的眼淚是咸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你的眼淚不會變甜,我的果子卻能?!?/p>
他說什么?我抬起頭來,面前是一個細高個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拉鏈衫。他的手掌上有幾顆綠色的、橢圓形的小果。
“生橄欖?”我搖搖頭,它太苦了。
“苦,是嗎?”他聳了聳肩,嘆了口氣?!翱墒?,苦和甜難道可以截然分開嗎?你吃橄欖,好像苦,一會兒就變甜了,它會變,懂嗎?”
我咂咂舌頭,不情愿地把橄欖塞進嘴里,多奇怪呀,它真的會變哩,它比眼淚的澀味好多了。我為什么要哭?多沒出息。下次演出,我不也會變出一首頂漂亮的詩來么?我嚼著果,瞧著他,破涕笑了起來,他也笑了,像一個溫和的大哥哥。
演出結束了。電臺離我家兩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嗎?小姑娘?!彼萝?,朝我走過來。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都10點多鐘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說。
我在他旁邊蹦蹦跳跳地走著,哼著歌,已經忘記了之前的不快??伤@會兒為什么變得這么嚴肅了呢?
“你的詩一共16行,念錯了3個字,漏掉了一句?!彼f。
我吐吐舌頭。
“教室的室,應念shì,不是sì,蜘蛛的蜘,應念zhī,不是zī,南方人總是zi、si不分的。”
“shī--shī,室?!蔽页蠲伎嗄樀啬畹?。
“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記住呢?”
“查字典呀,一個一個地查?!?/p>
我不作聲了。
“不過,你朗誦時感情是真摯的。我喜歡這個。”他補充說。
“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他低低地念起詩,莊嚴得像童話中的王子。他的詩像一首委婉而優美的大提琴奏鳴曲,從我的心上緩緩流過。那旋律,仿佛要把我整個兒包圍起來。寂靜的馬路上,好像寒冷的冬天過去了。
“知道海涅嗎?這是海涅的詩?!?/p>
我點點頭。呵,莫非他想當海涅那樣的詩人?
“你長大干什么呢?”他突然問。
“考重點中學,再考重點大學?!蔽乙槐菊浀鼗卮?。我當然不敢告訴他,我如何崇拜一個當時最出名的女作家。
“和我一樣,我也想考最好的大學??墒强偪疾簧?。”他笑了笑,“不過不要緊,會考上的,明年就會考上。到時候我請你吃糖——巧克力,考不上也沒關系,就像生橄欖,有人覺著是苦,有人卻以為是甜??嗪吞?,人和人的感覺還不一樣哩?!?/p>
二
那天晚上,我來不及把他的話很好地想一想,就看見了爸爸媽媽在小巷口的路燈下朝我走來。我歡喜地撲上去,忘記了和他說再見。下一個星期六,再一個星期六,他照例對我說:“走吧,咱們同路。”我們照例在馬路上念詩。他像上次那樣,糾正我的發音,不知不覺就走到我家那條小巷,爸爸媽媽又在那兒等我。我總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氐郊依?,才想起來沒有同他說再見。他好像并不生氣,下一次,仍然送我。他每次對我說的話,總和別人不一樣。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叫什么名字?我總沒有想起來問他。
過了很久,又是一個星期六,我在電臺大樓的走廊里閑逛,忽然聽見從一個空屋子里傳出叮咚的鋼琴聲,是我最喜歡的兒童歌曲《是誰吹起金嗩吶》,我推門一看,竟然是他在彈。我悄悄溜進去,站在一邊聽,聽著聽著,我跟著唱起來:“李花像云朵呀,桃花像初霞,牽?;ㄅ郎狭诵』h笆?!?/p>
外面走過幾個青年,把臉貼著窗玻璃看了一會兒,怪聲怪氣地唱道:“哎喲,妹妹唱歌郎彈琴?!?/p>
那一曲正好終了,他呆呆地看著我,很快站起身,“砰”地合上琴蓋,走了出去。只留下我一個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
晚上出來,他不再送我了。那琴蓋“砰”的一聲響,好像把我們之間的一切打斷了。我難過了好幾天。
8月中旬,我拿到錄取通知單,歡天喜地地出現在播音室門口。我的眼睛在急切地搜尋著他。我要告訴他,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而他呢?還在生我的氣嗎?他考上最好的大學沒有呢?他說要考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他沒在這兒,一定是考取了,去北京了,可是他說過要請我吃巧克力的呀。
“考上了嗎?考哪兒了?”大伙七嘴八舌地問我。
“一中,重點學校?!蔽倚牟辉谘傻卮鸬馈?/p>
“給你”,突然一雙手遞過來一包東西。
“你的哥哥走啦。”那人同我開著玩笑,“這是他留給你的糖?!?/p>
“他,他去北京了嗎?”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了。又沒考上。一連3年,文學、外語、口試、小品都是第一,每次參加復試,都在前三名,可是,又沒錄取?!?/p>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冬天的西湖,冰涼冰涼的?!盀槭裁床讳浫∷兀俊蔽医衅饋?。
“他父親的關系吧,我也不清楚?!彼麤]有說下去。
我默默地走出去,很想哭。他送了我那么多次,竟然一句也沒對我說過他自己?,F在我到哪兒去找他呢?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p>
我悄悄進了他彈過鋼琴的房間,一個人打開那個紙包,并不是巧克力,而是烏溜溜的幾只橄欖,撲來一種奇異的香氣。橄欖旁有一張小紙條,寫著兩行小詩: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他就這樣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哭起來,成串的淚珠從臉頰滾落。不知為什么,我心里覺得很悲傷,在我那尚未受過挫傷的童稚心靈里,第一次充滿了對人深深的同情,也有對我自己未來的恐懼??墒撬?,為什么還喜歡吃橄欖呢?苦澀的青果,說什么對苦和甜的感覺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苦和甜是會變的,他是多么奇怪的一個人??!
三
我徘徊在這一片密集的橄欖林中,尋覓著也許會僥幸留下的小小的青果。后來的這些年中,命運像對待他一樣,也無情地把我拋出了西湖那溫暖的搖籃。我沒有再考上最好的“重點大學”,而是像他一樣,毅然離家,遠走天涯。在那漫長的艱苦歲月中,我常常想起他來,想起他的發白的拉鏈衫,也想到那顆青橄欖。
有時我覺得,他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墒遣恢裁磿r候,他像亮晶晶的小溪流一般,從千折百回的山巖里轉出來,在我面前倏地一閃,又歡歡樂樂地奔向密密的叢林去了。那時候我才體會到,一個似乎很平常的人說的一句話,常常會對一個人的一生產生不平常的影響。
我常想象著他已是一個出色的導演,帶著最轟動的戲,從新疆來到北京的舞臺上。我坐在觀眾席上看戲,然后像孩子一樣哭起來。那時候他就會說:“哎喲,小姑娘,眼淚是咸的,橄欖是苦的,可眼淚不會變甜的呀!”
也許就因為會由苦變甜的橄欖,我們才使自己止息了哀傷和哭泣,從那陰暗的小屋里走到了開闊的原野上。生活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勇氣和信念帶給我們無窮的希望。他在18年前就懂得了這一點,他是多么幸福啊。
我終于撿到一顆尖尖的黃褐色的小果,它的皮已經變得很皺,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化為泥土,融進深厚的大地。它將不復存在,只留下一粒堅硬的橄欖核。然而,這又有什么呢?
“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p>
(俊宏摘自《文苑·經典美文》2018年第6期)
想爆料?請登錄《陽光連線》( https://minsheng.iqilu.com/)、撥打新聞熱線0531-66661234或96678,或登錄齊魯網官方微博(@齊魯網)提供新聞線索。齊魯網廣告熱線0531-81695052,誠邀合作伙伴。
網友評論僅供網友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齊魯網同意其觀點或證實其描述我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