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軍報
2018-12-27 09:32:12
余闖和戰友進行救護組合練習訓練。姚舜午 攝
“等我好了,還要上‘戰場’”
生死“三秒”
這是12月最平常的一個冬日,“1102”號火炮安靜地停在地面車炮庫內,長長的炮管罩上了炮口帽,筆直地指向庫門外天空的方向。炮塔內的硝煙味兒在清洗過后已經很難聞得到。
一個多月前,這里面的硝煙混合著濃重的血腥氣,那是下士余闖被延時發火的炮彈殼擊中頭顱后,昏迷前聞到的最后一絲氣息。
11月1日,冷空氣還沒有席卷中原大地,初冬的溫度正適宜。中部戰區陸軍第81集團軍某炮兵旅戰士余闖和“1102”號新型火炮迎來了參加基地化實兵實彈對抗演習任務的最后一天。早晨5點,余闖和往常一樣醒來。由于要模擬戰場的缺水環境,他已經一周沒有洗澡,習慣了每天只是擦一把臉。簡單洗漱后,作為全營頭炮炮長的余闖開始對“1102”號火炮進行實彈射擊前的檢查。
3次尋北定向檢測結束后,余闖和同組戰友鉆進火炮內艙,一切準備就緒。東方的天空逐漸亮起來,10多門火炮在朝陽下排成一排,嚴陣以待。8點整,指揮員一聲令下,全營火炮齊射。
“轟!”場地上瞬間發出震天炮響。然而,余闖卻沒有感覺到“1102”號在發射炮彈時應有的晃動,一瞬間的疑惑過后,他很快明白過來:炮彈“啞火”了。
“怎么回事?”余闖問了一句。按照實戰化要求,火炮反應時間只有1分鐘,發射后1分鐘內要轉移炮陣地,否則陣地將被藍軍發現。火炮擊發后沒有反應,余闖急了,他跳起來離開座位,想要查明原因。
側身探頭檢查,余闖看到炮彈入膛正常,炮閂閉合正常。這難道是一發延時彈?他想要撤頭收回,但已經來不及了。
余闖(左一)和戰友們進行隊列訓練。姚舜午 攝
震耳欲聾的炮聲在此時驟然響起,白色硝煙瞬間彌漫了“1102”號內艙。齊射的最后一發炮彈從頭炮“1102”號的炮管中呼嘯著飛向“敵方”目標區,余闖卻倒在了血泊里。
“余闖受傷了,報告!趕快報告!”坐在內艙左后方的安全員李騫聽到并排的裝彈手李健在大聲呼叫。由于炮塔內的擋板,李騫看不到右半艙的情景,只聞到硝煙味中夾雜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一個多月前,余闖終于通過考核成為頭炮炮長,臨時調入“1102”號。那時的“1102”號因為炮長退伍,相關人員還沒來得及配備到位。每次出現情況,余闖總是第一個去檢查、修理、補充。
基地化訓練任務進行了快兩周,由于陌生的地域環境與全新作戰背景,列裝不足一年的新型火炮在任務中難免出現卡頓,而“1102”號作為頭炮,順利地挺進了任務最后一天。“堅持住,打完明天就是勝利。”前一天晚上余闖還這樣鼓勵同組戰友。
爬過擋板的李騫看到余闖趴在地上,滿頭鮮血。他顫抖地仰面翻開余闖,眼前一片模糊的鮮紅。余闖的鼻子、嘴角、耳朵,甚至眼睛都在往外流血。
就在剛剛,炮彈發射時脫落的炮彈殼伴隨巨大的后坐力砸在余闖頭上,被擊中的余闖又撞上身旁的鐵架,雙重沖擊撞爛了他的坦克帽,破碎的網兜瞬間被鮮血浸紅。
而這,距離指揮員下令齊射只過去了3秒。
放平、搬運、摁壓、人工呼吸……李騫沒有想到,練過無數次的急救措施在這一刻竟然顯得那么無力。
“如果沒有救過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安全員李騫說著紅了眼眶,聲音哽咽了。
搶救只用了50多秒,擔架就到了。報告首長后,余闖被戰友們抬上救護車,8點40分送往最近的確山縣人民醫院。然而做完腦部CT,李騫聽到的診斷卻是“傷得太重了,我們這里救不了,快轉院”。隨后,在部隊要求下,確山縣人民醫院派出救護車和救護專家,一路飛馳護送余闖前往解放軍聯勤保障部隊第990醫院。
“闖,堅持住!”李騫一路叫著余闖的名字。在他們身后,旅政治委員張子良、政治工作部主任張二平驅車交替從陣地追到確山,再奔往駐馬店。所有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9點42分,余闖被送進990醫院神經外科。當科室主任高玉松拿到余闖的CT檢查結果時,看到的是一條清晰的、幾乎蔓延了頭骨一圈的裂縫,還有接近頭頂一個被砸出的凹陷。“不能手術,他的頭骨幾乎都碎了。”高玉松說。
“右側顴骨、顳骨、頂骨全都碎了,左側顴骨也碎了,整個顱骨裂開、蛛網膜下腔出血、雙肺戳傷”,不能手術,只好保守治療。當晚990醫院向中部戰區總醫院報告,總醫院緊急派出專家。此后的7天里專家們每天會診、醫護人員寸步不離,旅里派出官兵輪流值守在重癥監護室門口,大家都祈禱著余闖能“闖過這一關”。
康復中的余闖。姚舜午 攝
不變的生物鐘與潛意識
徐克勇和余闖是同年兵,11月1日那一天,他所在的火炮與余闖只隔了兩門炮的距離。當“1102”號炮彈延時發火時,他聽得很清晰,但怎么也沒想到,受傷的竟然會是余闖。
“他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炮長,修理故障屬他懂得多。”徐克勇說,盡管有專門的后勤維修組,但作為炮長,檢查維護、修復故障也是必須了解的內容。然而對于余闖來說,了解是遠遠不夠的。“每次廠家的維修師傅來了,他總是鉆在維修組中,跟著師傅一門炮一門炮地轉,手里拿著本子記,一有機會就黏著師傅請教。”在徐克勇看來,就是這樣的學習勁頭讓余闖熟悉火炮的每一種故障排除辦法,也習慣了出故障后先自己進行排查。
在連隊,余闖也是出了名的“修理工”。哪里的墻皮掉了一塊,哪個屋的燈壞了,別人的飯還沒吃完,他已經提了工具箱去修修補補。“闖啊,歇歇吧。”總有人這樣勸他,余闖的回答總是,“等一會兒,就好了”。
所有人都在祈禱余闖能夠醒過來。經過7天7夜與“死神”的“拉鋸戰”,“奇跡”終于降臨。那天一早,護士長王鳳仙去查房,照例喊著余闖的名字,這一次,她聽到了模糊的回應。
“5點了,我要去訓練。”再一次詢問后,王鳳仙聽清了余闖的話。
早上5點,是余闖進入部隊后雷打不動的起床時間。從小習武的他有一身好體魄,卻在長跑這一項上很吃力。為此,余闖總是比規定的起床時間早起一小時,綁上沙袋悄悄練習跑步。久而久之,他的生物鐘便固定在了5點。
余闖醒了,醒在他自己的“5點鐘”。盡管只有短短一句回應,還是讓醫護人員與戰友們松了一口氣。在他昏迷的7天里,旅政治工作部主任張二平一直守在門口,每天趁余闖被推出來做CT的時候給他拍一張照片,然后發給全旅的戰友們,讓大家放心。
11月7日,微創拔管后的余闖再一次被推出來,張二平趕了上去,和余闖簡單對了幾句話。“你知道發生了什么嗎?”他問。半清醒狀態的余闖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
“你現在最關心什么?”張二平又問。“也許他有什么小心愿,也許他關心病榻上的母親,或者想知道那發炮彈打出去了沒有。”這是張二平心里預想的答案。然而,這都不是余闖的回答。
“我最關心還能不能報效國家。”余闖的聲音很虛弱,又很清晰。
淚水一下模糊了張二平的眼睛。“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回答,這可能是他的潛意識里的執念。”張二平說。事實上,完全清醒后的余闖也忘了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報效國家”這4個字,的確是他從小經常聽到的話。
這句話來自余闖的爺爺,一位曾立過功、受過傷的革命軍人。
1997年出生的余闖從小跟著爺爺長大,渡江戰役和解放上海戰役是他兒時常聽的故事。余闖的爺爺曾在解放上海戰役中榮立戰功,后腰上有一顆未取出的子彈。在余闖眼中,這是榮譽的象征。
習武后,曾有人找到余闖,想讓他做一名武打替身演員。余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毅然選擇報名參軍。報到的前3天余闖興奮得幾乎沒有睡覺,“感覺夢想終于實現了。”此后,他又在義務兵期間第一批入了黨,還成為同年兵中第一個申請轉士官順利留在部隊的人。
“戰場”上的炮長
醒來的余闖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對受傷的經過也一度失憶。12月中旬,時隔一個半月后,訓練場上的情景才重新浮現在余闖腦海中。“第一次參加紅藍對抗,太激動了,也很緊張。感覺像是在戰場上一樣。”談起訓練任務,一身病號服的余闖筆直地坐在床邊,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在余闖看來,受傷并不可怕,讓他感到后怕的是,“如果當時那枚炮彈沒有打出去怎么辦”。
每一個炮兵都知道,比起延時發火,帶彈轉移更加危險。已經擊發的炮彈沒有發射,若不及時排除隨時可能發生危險,會直接威脅全組官兵的生命安全。加上當天的實彈訓練場地周圍散落著不少村莊,雖然已提前通知村民轉移,但余闖知道一旦發射軌跡發生偏移,炮彈很有可能落入村莊,后果不堪設想。
“我是炮長,我要對這門炮負責。”余闖認真地說。
事實上,余闖已經不是第一次在任務中與死神擦肩而過。今年8月,連隊使用新型火炮進行第一次實彈射擊,余闖當時所在的“1105”號火炮校對諸元正確、表尺方向無誤,炮彈藥筒順利入膛后,開始了發射倒計時30秒。突然,裝彈手大聲報告“炮閂關閉異常”。
氣氛立時緊張起來,這時余闖第一個站了出來,說著“別慌,讓我來”,便彎腰拿起送彈棍,輕輕敲擊炮閂。火炮隨時可能發生突發情況。余闖還是一下下敲著,直到第五下時一聲輕響,炮閂關閉到位。這時,指令員倒數10秒的口令響起。
“沖第一的精益求精”
“不管任何情況,保證完成任務。”這是余闖軍旅生涯的座右銘。在一次次任務后,余闖的苦練被戰友們評價為“永遠沖第一的精益求精”。
2015年,余闖剛剛成為一名上等兵,但他并沒有多少喜悅,因為專業水平還沒有達到他自己的要求。那時學習炮閂分解結合,同年兵徐克勇的成績已達到1分19秒,而余闖還在兩分鐘上下徘徊。
“上等兵還是這個水平,以后新兵下連了怎么讓他們服氣?”聽了班長的批評,余闖慚愧地低下了頭,暗自下決心苦練。開始的一兩天里,3個同樣成績的同年兵與余闖一起加練。3天過去了,來練習的變成兩個人。一周后,只剩下余闖一個人。
“闖,咱們來試試?”休息時間,徐克勇經常和余闖互相比試,開始時贏的總是徐克勇,但慢慢地,兩人的差距在縮小。一個月后,余闖主動找到徐克勇比試,這一次卡在1分鐘瓶頸期的徐克勇驚訝地發現,余闖的成績已經達到48秒。最終,余闖把成績穩定在了38秒左右,超過大綱標準近兩分鐘。
“一涉及專業知識,他對自己就很嚴苛,一定要爭第一。”徐克勇說。因為這種嚴苛,余闖成了最年輕的班長和炮長。
當上炮長的余闖并沒有放松。去年,新型火炮列裝,這個信息化程度更高、技術要求更嚴的“新家伙”讓大家都犯了難。由于缺乏實際操作訓練,廠家授課時不少炮長們“聽不懂”“學不會”。只有中專學歷的余闖為了盡快學會操作,把所有的休息時間都拿來加練,白天練操作,晚上學理論。新型火炮沒有使用先例可循,他就留在炮塔里從一個燈泡、一根電線開始摸索,自己編寫操作流程。2018年年初,余闖成為全營最年輕的可以教授新裝備操作的“小教員”。
“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這是余闖常說的一句話。在他眼中,爭第一就是要克服困難,戰勝自己。
2016年,余闖被選中參加“中部鐵拳”集訓,辛苦的訓練帶給余闖的是滿滿的興奮和斗志。就在他準備在最后的比武中大顯身手時,一次意外讓他的腳踝扭傷,不得不退出集訓。那一天夜里,徐克勇第一次看到一向充滿“干勁兒”的余闖哭了。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余闖都提不起精神,退出集訓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得知要參加今年的基地化訓練任務后,余闖主動申請做頭炮炮長。在他眼中,頭炮是標兵、是第一,到了戰場上就是沖到最前面的人。“如果沒能去頭炮,任務一樣不能落,但我還是想爭第一,努力做到最好。”余闖說。
調入頭炮后,余闖更是事事不放松。火炮中的技術檢查車姿橫傾縱傾偏差量,要求控制在5個密位以內,到了余闖這里,次次都變成了1個密位,不調整到標準決不罷休。遠距離機動時,他作為炮長站在車上看路,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訓練場上的生活對我來說更有生氣”
離開訓練場住進病房,余闖的生活突然“閑”下來。身體在一天天好轉,他卻開始坐不住了,每天向戰友們打聽連隊又安排了什么訓練。性格開朗的他還會安慰戰友,給戰友講笑話,告訴他們“別擔心,我很好”。
“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對我都很好,各級領導還探望我,讓我安心養病,但我還是想回到訓練場上去,那里的生活對我來說更有生氣。”如今,余闖已經可以做一些簡單的運動,每天他都會去醫院的空地上慢跑幾圈。“再閑下去就要‘發霉’了。”這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笑著說,傷病的痕跡在他身上似乎消退得更快一些。
余闖的故事在網上傳開了,一位與他素不相識的新疆退伍老兵得知消息后,自發來醫院看望他。網友們被他“我最關心還能不能報效國家”的話語感動著,在新聞下面留言詢問余闖的身體恢復情況。而余闖真正得知自己在無意識時說了什么話,已經到了12月中旬。
看到張二平鏡頭中記錄下的自己,他臉頰漲紅,眼睛濕潤了,“什么都不記得了,第一次看把自己都感動了。”余闖說著低下了頭,很不好意思。
余闖喜歡“能報效國家”的軍人生活。2016年轉士官時,他就下定決心,如果失敗了,就二次參軍。如今,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的余闖已經開始想念訓練場。倒數著醫生規定的康復訓練時間,他的話比初入軍營時更加堅定:“等我好了,我還要上‘戰場’。”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鄭天然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8年12月27日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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