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崔明泉

整理|夏曉然

因為文物店的裱畫處經常會展示一些好字畫，所以很多書畫家沒事的時候經常去裱畫處轉轉。

有一次，我正在看一幅剛裱起來的字，發現它正是濟南市博物館姜守遷先生館長寫的。

姜守遷先生的書法在濟南很有名，隸書和魏碑寫得非常出色，而且還有兩手都能寫字的絕技，但市面上流傳的姜守遷先生的墨寶并不多。

那時我和姜守遷先生還不熟，當即脫口而出：“喲，這不是姜館長的字嘛！”

“他還會寫字呀？”不巧姜守遷先生此時正在我后面站著，立即接過話頭說道。

我連忙轉頭，看到笑瞇瞇的姜守遷先生，相見甚歡。

再后來文物店和博物館共為一個支部，我們的關系就很熟了。

“文革”期間，姜守遷先生挨批斗，經常在單位不能回家。那時我就在單位上住，姜守遷先生就教我寫字，還有怎么去臨摹帖子。我的字他都親自指點批改，那時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

我喜歡寫毛主席詩詞，從古代的碑帖中把詩詞的每一個字都找出來，古代沒有的字，我就用偏旁給拼出來，然后拿著這些詩詞給姜守遷先生看。

姜守遷先生說：“先放我這里，我得琢磨琢磨，拼的字跟寫的字是不一樣的。”

第二天，他拿著這些詩詞給了我，上面，他很認真地用紅筆勾了一遍，還在上面記了句話，說是某年某月用什么帖集的毛主席什么詩詞。

還有一次，文物店請他給寫個匾額，他說行啊。

第二天他來了，帶來了兩幅字，一個橫的，一個豎的。

【姜守遷34歲時在煙臺】

姜守遷先生剛來博物館時，博物館還是緯四路的那幾間舊房子，后來的“濟南市博物館籌備小組”就在那里。

他寫過一首詩：“為孺子牛三十年，自甘清苦學前賢。此來新館理文物，左史右圖小洞天?！?/p>

“文革”中的造反派就根據他的這首詩，說他不想上進光想著玩，批斗他。

他一個近70歲的老人，就那樣站在高高的椅子上，被這些無知的后生們批斗。

他不愧是老練沉穩的知識分子，在批斗時不僅據理論爭，而且言辭辛辣幽默，時而把那些人逗得哈哈大笑，時而又讓那些人惱羞成怒、尷尬不已。

“三館一店”的造反派批他時，他一做檢查，就逗得那些人大笑不止。

他說：“我這人啊，出身不好，本來應該是地主，但父親很重視上學。那時上學要花很多錢呢，家里就把地都賣了。但我的根是地主啊，所以別看我入黨，但我的意識不是無產階級呀！我根不正苗不正，葫蘆兒不正——瓢兒不正！”

那些人笑過之后，覺得再這樣斗下去也不像那回事兒，就算了。

博物館里的人批斗他時，他說：“你們不要斗我。你們奪我的權了，還斗我干嗎？我是群眾了，我沒權了不是群眾嗎？現在你們是當權派了，打倒當權派的狗頭，那我得喊打倒你們的狗頭！”

后來姜守遷先生跟博物館的造反派說，他反正也不是館長了，他的章子也沒用了，想把章子要回來。

那些人也沒多想什么，就給他了。

沒想到問題大了——博物館的人月底到銀行領工資時，一定要有館長蓋的章子才能拿到錢。這可急壞了那幫人，他們想盡辦法找姜守遷先生要回章子，但他就是不給。

最后那些人嚇唬他，說他再不給就上他家門口貼大字報去。

就這樣把這幫人戲弄了一番后，姜守遷先生總算是把章子給了那些人。

在挨批斗期間，他的生活很艱難，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但他處之自若。

有次批斗完了，別人都走了，他還在那里。

我去找他，他自言自語地在那里說：“我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沒吃。中午呢？中午也沒吃。啊，我一天沒吃飯呢！”

他跟我說：“哎，我逮著東西，一次能吃好幾頓的。我這人跟牛似的，吃一頓能撐好長時間。我吃點心，一次吃一斤都沒事兒。吃了以后，中午不吃，晚上不吃也行！”

姜守遷先生的書法很好，“文革”中的造反派就順勢利用，讓他去抄大字報，其實也就是抄當時領導的講話。

姜守遷先生本來不喜歡輕易顯露自己的書法，但“文革”中沒有辦法，他就抄了很多大字報，貼在大觀園里面。

很多人聞訊都跑來看，想一睹大書法家的真跡。

【1977年，姜守遷與夫人拍于趵突泉，時年八十。拍照時，老人家正在說：“老八路今年八十啦！”】

姜守遷先生當博物館館長，一直到1969年退休。他對博物館的人有個很明確的要求，他說：“干博物館，文物的安全是最重要的。第一是倉庫，第二是倉庫，第三還是倉庫。千萬要把倉庫管好，倉庫絕不能出事！”

他對待工作很負責，該嚴厲的時候絕對嚴厲。

康生是山東人，曾在山東任職，到北京任職后也時?；厣綎|來看看。

有一年，康生來到濟南市文物店閑逛，見到一塊高鳳翰（清代畫家、書法家、篆刻家，揚州八怪之一。山東膠州三里河村人）款的嶗山綠石，很是喜歡，想買回去收藏。

這塊綠石原是濟南市博物館的藏品，當年庫房不寬敞，于是放在文物店，也有為店里裝點門面的意思。

姜守遷先生聽說這件事后很生氣，他說：“這是博物館的館藏，在店里放著而已，豈能隨便賣給別人？”

有人說：“康生是中央來的，不好駁這個面子吧？”

這時他的認真勁上來了：“不管他是哪兒來的也不能賣。他在北京，要是看著故宮的東西好，也能拿錢去買嗎？”

他們為這事兒找到省文化局的領導，請他們從中斡旋。

領導知道姜守遷先生的脾氣，只好將事情的原委對康生直言相告。

康生倒也表示可以理解，只是提出能否用等價的字畫來交換，領導當時未置可否。

待康生再次來濟時，果然帶來四幅古畫交換那塊綠石。

在省文化局領導的勸說下，姜守遷先生看過后，認為這四幅畫很有收藏價值，為了豐富館藏，權衡之下，他同意交換。

這樣，康生才得以帶走了那塊心儀的嶗山綠石。

任濟南市博物館館長期間，姜守遷先生主持開展了著名的大汶口遺址和無影山漢墓的發掘工作。

在他的呼吁下，濟南市博物館分別于1959年和1961年先后在趵突泉和大明湖公園內建立了李清照、辛棄疾紀念堂，為濟南市的文化旅游增添了一道典雅的風景。

同時，在他任職期間，還為博物館征集了數以萬計的文物藏品，使博物館的藏品日漸豐富起來。

北京大學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曾評價說：“姜老主持工作期間，是濟南市博物館的黃金時代。”

口述者簡介：

崔明泉，原濟南市文物店總經理，山東省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山東省文物專家委員會委員。

（壹點號·讀點）

[責任編輯：楊凡、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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