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被網(wǎng)紅”的麻煩是什么——章丘鐵鍋這半年

盛夏，章丘鐵鍋的打鐵師傅一天要打7萬錘。

正在打鐵的師傅。

編前

一部現(xiàn)象級的紀錄片，讓章丘鐵鍋脫離了原本的發(fā)展小徑，奪路狂奔，旋即在脫軌的邊緣岌岌可危，但顯然，這個“鍋”不該紀錄片來背。

一部好的紀錄片對非遺的傳播和發(fā)展無疑有正向促進作用，問題是如何讓這種影響能夠持續(xù)？這就需要真正的“生意人”和真正的匠人。

但不能只讓生意人成為非遺的受益人。要讓真正的手藝人活得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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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劉紫木來說，今年2月《舌尖上的中國》第三季對他最大的影響，是讓他網(wǎng)店里的章丘鐵鍋，下架了3個月。

下架是主動的，也是無奈的，因為庫存的鐵鍋在紀錄片播出后幾分鐘即告售罄，而他廠里的師傅們，根本來不及打新的。所以，當整個章丘在熱火朝天地賣鍋時，紀錄片里出鏡的這家廠、這些師傅，遠離漩渦。

后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從“章丘無鍋”到“假鍋橫行”再到“無人問鍋”，全過程不到半年，頗有互聯(lián)網(wǎng)速度。

“我做了20年互聯(lián)網(wǎng)，知道網(wǎng)紅的結(jié)局是什么。”半年過去了，劉紫木到廣州參加首屆非遺品牌大會，章丘鐵鍋的熱度淡去，他不再是媒體追逐的對象。在接受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采訪時，他笑著說，王玉海師傅的鍋還欠著1000多口，希望顧客不要著急。

劉紫木接觸章丘鐵鍋實屬偶然。2012年，有人提著一口黑乎乎的鐵鍋走進他的辦公室，嚇了他一跳。聊了之后，他得知了一個關(guān)于章丘鐵鍋的略顯傷感的故事。

這個人原本在酒店工作，見識過章丘鐵鍋的好用，于是請了一些師傅來打鍋，開起了電商，賣得也不錯。然而好景不長，隨著鍋賣得越來越好，假鍋也越來越多，很快真鍋就被打垮了，難以為繼。

劉紫木當時很感慨，轉(zhuǎn)身就把這口鍋塞到了辦公室的茶幾下面。幾個月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把鍋拿回家煎雞蛋，卻發(fā)現(xiàn)以前煎一個雞蛋的油，這一次煎了5個才用完。這一刻，劉紫木決定，投資“復(fù)活”章丘鐵鍋。

“我是山東人，章丘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知道章丘鐵鍋。但這個產(chǎn)業(yè)在上世紀90年代被外來的不銹鋼鍋不粘鍋代替了，幾乎絕跡，到了2000年之后，年輕人連聽說過的都少了，更別提用了。”2014年，劉紫木接手章丘鐵鍋品牌“臻三環(huán)”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假——他大概沒有想到，假鍋風潮會在2018年重演，這是后話。

與打假同步進行的，是復(fù)原和改進工藝。“我們在村子里扎了一個月，做鐵鍋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工藝，我都和師傅一起測試一起研究，在理論水平上，我可能比師傅更專業(yè)。”

從2014年到2017年，劉紫木用了3年時間，尋訪了包括王玉海在內(nèi)的十幾位老師傅，又培養(yǎng)了幾十位新師傅。在《舌尖上的中國》第三季播出之前，鐵鍋銷量穩(wěn)定，一年能賣上萬口，七八十位師傅，平均每人一年能掙10萬元左右，這在當?shù)厮闶遣诲e的收入。

劉紫木招募打鐵師傅不設(shè)門檻，最小的師傅出生于1998年，最大的已經(jīng)68歲，“我招人沒有條件，因為只要他來了，拿起錘子，條件就出來了”。在3個月的培訓(xùn)期內(nèi)，包吃包住，底薪4000元，待遇不算低，但100個人也留不下一個，很多人半天就走了——打鐵鍋，每秒打兩到三錘，一天7萬錘，極為辛苦。

劉紫木曾跟一位質(zhì)疑章丘鐵鍋手藝的記者打賭，“你只要能連續(xù)打100錘，我就把廠送給你”，結(jié)果那個記者只打了27錘，就再也舉不起錘子。

對章丘鐵鍋來說，一條平穩(wěn)發(fā)展的道路在眼前緩緩延伸，不算快，但可期。然而，2018年2月，章丘鐵鍋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盛名，猝不及防地來了。蹭熱點成了一些人的當務(wù)之急。

大批媒體記者追隨著章丘鐵鍋的熱度而來，卻找不到紀錄片里的那些師傅采訪。拼命擠到鏡頭前的，大都是一些難辨真假的“新晉”師傅。那在紀錄片里出鏡的師傅們都在干什么呢？打鍋啊！

“師傅們跟我抱怨，記者天天來采訪，攝像還跟著拍，根本沒法好好打鍋。打鍋的每一錘都要非常準，這要求心靜。一旦心亂了，一錘子下去打歪，就是一個坑，這個坑消不掉，一個鍋就毀了。”師傅們拒絕采訪，就算在工廠開放的那幾天，打鍋時也都戴著口罩。

章丘鐵鍋那么火，師傅們?yōu)槭裁床患影嗉狱c多打幾口？劉紫木說：“你不能忽略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舌尖’播出時是春節(jié)，師傅還沒上班，農(nóng)村的風俗要到正月十五以后才開工；而且春天又有農(nóng)忙，農(nóng)民最看重的是土地，而打鐵師傅是介于農(nóng)民和匠人之間的一種身份。”劉紫木廠里的師傅一天最多打一兩百口鍋，所以直到現(xiàn)在，產(chǎn)量都跟不上銷量。

在一些媒體的描述中，劉紫木是一個賣非遺產(chǎn)品的精明“生意人”，面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的提問，他也并不否認自己“生意人”的身份。

“買賣是最好的保護，但不能只讓生意人成為非遺的受益人。要讓真正的手藝人活得有尊嚴。尊嚴是什么，首先是收入，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我們讓打鐵師傅的收入提升了數(shù)倍，在‘舌尖’播出之前就年入10萬元以上。”

王玉海出名后，有很多人提著成袋的錢擺在他的面前，“跟我干，錢就是你的”。王玉海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但拒絕了所有邀請。在劉紫木的廠里，最終堅守下來的師傅在90%以上。這讓劉紫木十分感動：“師傅面對那么多誘惑都沒走，堅持契約精神，人品即器品，只有這樣的匠人，才能把鍋做好。我要讓這樣的匠人賺到錢。”

今年6月，“臻三環(huán)”第一家線下旗艦店在章丘開業(yè)，由王立芳、王玉海父子擔任總代理。“未來我們所有的線下店都會和匠人合作，讓匠人開店或者入股。”劉紫木說。

一部現(xiàn)象級的紀錄片，讓章丘鐵鍋脫離了原本的發(fā)展小徑，奪路狂奔，旋即在脫軌的邊緣岌岌可危，但顯然，這個鍋不該紀錄片來背。

清華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雷建軍，是另一部關(guān)于非遺的現(xiàn)象級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的制片人。在他看來，一部好的紀錄片對非遺的傳播和發(fā)展無疑有正向促進作用，問題是如何讓這種影響能夠持續(xù)？這就需要真正的“生意人”和真正的匠人。

在這一點上，雷建軍的看法和劉紫木一致，“生意人”并不是一個貶義詞，愿意把章丘鐵鍋長久經(jīng)營下去的“生意人”必然不會竭澤而漁。

而真正的匠人，甚至你把他炒火了，他都不一定愿意。從2007年開始，雷建軍帶著學(xué)生們拍攝以非遺為主題的紀錄片。“拍過浙江一位做宣紙的匠人，他覺得自己做的宣紙是中國最好的，每年就做這幾百刀。你給不給他錢，他都做，給錢，他也不多做。”

雷建軍直言：“最怕的就是有的地方領(lǐng)導(dǎo)以項目為導(dǎo)向，要在任期內(nèi)迅速做出個什么東西，而沒有長遠規(guī)劃，這對非遺來說是極其可怕的，根本不符合非遺本身的規(guī)律。非遺需要動輒十幾年、幾十年的培育。”

近日，濟南市政府印發(fā)了《關(guān)于公布第七批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和擴展項目名錄的通知》，其中包含劉紫木公司申報的金屬鍛制技藝（章丘鐵鍋鍛打技藝）。不過，劉紫木更關(guān)心的是，“有了非遺認證，對賣假鍋的有沒有法律效力呢”？

對于很多非遺匠人來說，他們只會做事，而沒有保護自己作品的能力。看到泛濫的冒牌鐵鍋，王氏父子完全不知道怎么辦，84歲的王立芳只會不斷地說：“鍋和鍋能一樣嗎？”甚至他上街被人拉著拍個合影，都能被利用成賣“正宗”章丘鐵鍋的廣告。

現(xiàn)在，劉紫木正在為章丘鐵鍋申請中國地理標識產(chǎn)品，申請需要較長時間。他不知道等到那時候，章丘鐵鍋是回到了正軌，還是已經(jīng)“涼涼”了。畢竟，過去的這半年，太快了。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楊凡、楊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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