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山東頻道
2021-09-06 15:13:09
原標題:文學角 | 郭澄清短篇小說 :男婚女嫁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山東頻道
男婚女嫁
郭澄清
一
再過七八天,文華就要結(jié)婚了。
這些日子,文華爹的心窩里,好像糖里拌蜜,蜜里調(diào)油,又甜又香。本來嘛,男婚女嫁,對于父母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了;況且,文華爹自幼家貧如洗,他是全靠扛活倒月,要飯討食,苦巴苦拽把三個兒子拉扯大的。眼時下,大兒子已經(jīng)生了娃娃,二兒子已經(jīng)娶了媳婦,三兒子文華又要結(jié)婚了,當?shù)男睦镌趺茨懿桓吲d呢!
不過,使文華爹更高興的,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那發(fā)家大計就要實現(xiàn)了。文華爹是個老實人,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作;可是,在這個前提下,對過日子很會盤算,個人的小算盤打得挺靠。自從合作化以后,他就漸漸地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如今土地入社了,身子就是地;我家的勞力一年多一年,一年棒一年,往后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了。確實,自從入了社,他家的分紅哪年也不錯,并且一年更比一年好。
今天,隊上分棒錘子,文華爹特意跑到場邊,悄悄看了看,見他分的那一堆,比去年又大了不少;他又暗自比較著:在那大大小小幾十個堆垛中,他那一堆雖然還不算最多,可也算得上上等戶了!他想:“往后再娶上一房媳婦,又增加一個壯勞動力,到明年分紅時,我家就得……”文華爹正想著,文華突然在那邊喊了一聲:“爹!你快回家拾掇個地方去吧。你看,一分就這么多,往哪里放呀!”“你就分吧,扔不了它,再多點我也有辦法!”文華爹說罷,嘿嘿地笑著,回家去了。
他倒背著手,低著頭,一邊走一邊盤算:把媳婦娶進來,一年掙二百五十個勞動日是把里攥著的,一個勞動日就按兩塊錢算吧,不就多收入五百塊錢嗎?眼下就年年有結(jié)余,再添上這么多錢,干啥銷用哩?他來在家門口,不由得端詳起門樓子來。這座門樓子,是入社那年修的。那時候,他覺得怎么看怎么順眼,既樸素,又美觀。可是,他今兒卻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了!他看著看著,門樓子慢慢地變了,變成新的了,仿佛還有幾個親友站在旁邊,羨慕的觀賞者,品評著。
文華爹回到家,忘記了拾掇糧食的事,卻徑直走進東屋,為兒子打掃起新房來,并且一邊打掃還一邊嘟嚕著:“喜日子眼看著就要來到了,文華還像沒事一樣,連這新房也不知道打掃打掃。唉,當老人的啥事也得操心……”
二
人們的生活竟是這樣復雜,同是一件事,卻往往各有各的想法。今兒場里分玉米的時候,文華見王大娘那一堆比去年小一半,有些驚奇地問道:“王大娘,你這堆怎么這么少?算錯帳了吧?”
“沒有哇!”
“沒有?比去年足足少一半哩,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應當比去年多才對呀……”
“唉!傻侄子,不是你二姐出門子了嗎?”王大娘說著收斂了笑容,又感慨地說:“這就是老俗話說的,草灰打不成墻,閨女養(yǎng)不了娘……”
這時,支書正走在旁邊,笑哈哈地說:“二嫂呀,放心吧,餓不著你,隊上包著啦!”
“我知道:公社的‘五保’制度,比兒女還保險哩!說的是,像我這號人,拉扯了一窩子閨女,到老來,還得給大伙兒添麻煩……”王大娘像對別人說又像自言自語似的嘟念著,背起口袋回家去了。
此情此景,又勾起了文華的一樁心事。
事情是這樣的;前些天,劉莊的支書到這村來了。他是來找支書交流支部工作經(jīng)驗的。文華聽說后,咚咚跑了去,開口就問道:“支書,機器好使不好使?出過毛病沒有?”
“哈哈!文華呀,還不夠本嗎?又要投這個差呀?”劉支書說,“我們豁上讓它睡大覺,再也不用你嘍!”
文華瞪著大眼,吃驚地問道:“哦!為啥呀?”
“為啥?我們請你去給安裝了幾天機器不要緊,我們頂棒的會計被你給掛走了!這不算,還給我們制造了一個‘五保戶’……”
“制造了‘五保戶’?”
“就是嘛,小蘭一走,她老娘不‘五保’怎么辦?”劉支書又轉(zhuǎn)向老支書說,“這就叫你們富隊拆我們窮隊的臺呀——撤走我們一根柱子,還給我們壓上一個包袱,你說是也不是,老伙計?”
老支書向文華笑了笑,沒有搭腔。這時,他見文華眉頭緊皺,面帶愁容,就笑哈哈地湊過去,拍著文華的肩頭說:
“怎么啦,小伙子?愁了嗎?用不著愁啊!媳婦是少不了你的,他要是不給呀,我要帶領(lǐng)咱全大隊的人去搶親哩!”
這時,兩位支書都哈哈地笑起來,直笑得文華漲紅著臉,一溜風煙跑出去了。
劉支書那段話,本來當笑話說的。可是在文華的心里,卻掀起了一個巨大的波濤。他想:“可也是呀!人家是個窮隊,骨干又少,我和小蘭一結(jié)婚,會計誰來當?確實給她隊上增加不少困難!可是,又有什么好辦法呢?”他想來想去,終于想起一個辦法來:“好,破除舊習慣,咱來個倒過門。”這時,他又想:“支部同意不同意呢?”
他從地里回來,吃過晚飯就去找支書。可巧,支書也正想來找他,倆人在門口撞了個滿懷。首先開腔的是老支書:“文華呵,走,到隊部去,咱爺兒倆談個問題。”來到隊部,支書說:“小伙子,明天再到劉莊去一趟吧?”文華問:“干啥去呀?”支書說:“眼下,他們隊種麥澆地正用機器,可他們的司機手偏偏病了,你去幫他們開幾天機器吧!”文華同意了。他又向支書說:“支書,我有個事兒要跟你商量商量。”
“啥事呀?”
“我和小蘭一結(jié)婚,確實給人家劉莊隊增加不少困難……”
“是呵,我也正為這事發(fā)愁!”
“我倒有個辦法。”
“啥辦法?”
“倒過門。”
“太好啦!”老支書拍一下文華的肩膀說,“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責任;支援窮隊。是我們富隊的義務(wù)……”
“我一走,我怕隊上……”
“隊上沒問題,你放心就好了。問題怕是你的家庭……”
“家里我早想過,一點問題沒有,我走了,還有三個整勞動力,只要積極出勤,吃穿還是滿富裕的……”
“不是這個;我是說你爹的思想!”
“近今年來,我爹的思想確實有點落伍!不過,他是受過苦的人,經(jīng)過幫助,能夠同意的……”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文華臨走的時候,本來想跟爹說說這件事;可是他又想:“誰知小蘭是啥打算呀,還是先和她商量商量回來再說吧。”
文華到了劉莊,跟各方面一商量,小蘭同意,他娘贊成,干部、社員一致歡迎。今兒,他興沖沖地趕回村時,正趕上場里忙的厲害,他沒顧得回家,把衣裳一閃,就插手忙上了。
現(xiàn)在,他望著王大娘的身影,不由得撒腿跑過去。硬奪過口袋。幫她送回家。回來后,又幫助幾戶無勞動力戶送完,這才開始往家弄自己的糧食。
三
文華走進家,家里人都干活去了,整個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侄兒小虎,正在墻角擺弄什么,他見叔叔回來了,就放開尖嗓子指著東屋嚷著:“叔叔,叔叔,爺爺給嬸嬸布置新房吶!”文華把肩上的口袋往墻上一靠,望見濃煙般的塵土,一團團地從門口和窗子里飛出來,屋里對面不見人。文華站在東屋門口,一邊抓下頭上的毛巾擦著汗,一邊向屋里喊了一聲:“爹!”
爹答應著,笑吟吟地走出來。他渾身蓋了一層黃土,長眉上掛著草屑,臉上的汗水順著胡子向下滴流著。文華一邊用毛巾拍打著爹身上的塵土,一邊說道:
“爹,你弄它干啥呀?”
“干啥?不是做新房嘛!”
文華早就看透了爹的意思。他所以明知故問,是想借扯起個話頭來,好順眼跟爹商量商量倒過門的事,因此,他因勢利導,又說:“忙啥,也甭弄這個!”
“看你說的!今兒是初八啦,總共才剩七、八天的工夫,新房還不該拾掇出來?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唉……”文華爹說到這里,見兒子微微皺一下眉頭,他以為兒子是嫌這新房不好,就立刻轉(zhuǎn)了批評的口吻,安慰文華說,“華兒啦,這房是不如你嫂子的房好,爹也認你委屈……這樣吧:到明年秋后,咱蓋上一座新房,我還想趕個時興,來個洋式的,紅瓦頂,藍磚墻,一推兩開的玻璃窗;屋里頭,方磚鋪地,白灰刷墻,金邊花紙糊炕箱……”文華爹樂呵呵地說著,一屁股坐在石榴樹下的砸布石上,從腰里掏出煙帶來。
文華見爹越扯越遠了,就笑嘻嘻地蹲在爹的對面,攔住爹的話說:
“爹,關(guān)于我和小蘭結(jié)婚的事,我正想跟你商量商量吶……”
“商量啥?這個好說:你們要騎馬就騎馬,要坐轎就坐轎,反正咱囤里有糧食,銀行里存的有錢,你們一輩子就這一回事,當老人的不糊涂,不會難為你們……”善于察顏觀色的文華爹說到這里,見不投兒子的心意,又改口說,“我知道,你是黨員,她是團員,要怕支部批評你們鬧排場,不節(jié)約,只要你倆同意,挾著小包袱跑來也行啊。你爹不是那號老封建。”
文華爹說話的時候,文華蹲在那兒,低著頭,用指頭在地上指劃著什么,不插言,不插語。等爹把話說結(jié)了,他才抬起頭來笑著說:
“爹,不是那個——我是說,劉莊是個窮隊,有很多困難,小蘭又是……”
文華剛想往正題上引,話頭又被爹截斷了:“這個我明白:眼下勞動力就是地,勞動力少不好過,那是明擺著的……華兒啦,對這事你爹也不是糊涂人,她陪送多咱就要多,陪送少咱就要少,不陪送咱就拉倒;至于你們炕上鋪的,身上穿的,桌上擺的,隨手用的,我已經(jīng)買了一些了,只是還沒買全,因為有幾件瓷器擺設(shè),瓷的質(zhì)地不好,我沒有相中,明天我想到城里去一趟……“
“爹,你又想扭啦,小蘭是人家隊上的會計,要是到咱村來……“
“傻的!那有啥關(guān)系?會計也不少掙工分哩!你沒見咱隊上的會計玉梅嗎?人家……”
文華是個文靜人,平日里不論談?wù)撌裁词拢偸菑母缴遥梢蚣肮?墒墙袢眨捎谔貏e高興,話格外多,總是插言截語,鬧得談不到正題上去。這時,他見爹又把話拉遠,便反常地來了個單刀直入:
“爹呀,我想來個倒過門!”
“哦?”
“我想倒過門!”
這句話,就像一瓢涼水澆在爹的頭上,他覺得天也轉(zhuǎn),地也轉(zhuǎn),耳朵嗡嗡響……本來嘛,爹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兒子身上,今后的滿心希望,又都寄托在兒子娶媳婦這件事上,如今,他那滿有把握的如意算盤就要化為泡影了,他怎能不失望呢!他怎能不生氣呢!這時,只見他活像一座泥神似的,呆呆地坐在那里;煙鍋里的火早已熄滅了,可他還是一直叼在嘴里。這當兒,兒子說了好些勸解他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后來,他鎮(zhèn)靜了一下,覺得頭腦有些清醒了,這才從嘴里拔出煙袋我,往石頭上狠狠地磕了來兩下,賭氣往腰里一插,呼地站起來,氣憤憤地說:“小子!爹把你養(yǎng)活大啦,你翅膀硬啦;飛吧,你要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算你沒有這個爹,我沒有你這個兒!你給我滾!……”文華爹一邊高聲大嗓地嚷著,一邊往外推兒子。
這時,爹為啥不同意這件事,文化已經(jīng)猜透了。因此,他反而有點心疼起爹來,爹這輩子不容易,又是一個要強、要臉、有面的人!更何況又把他老人家的如意算盤打亂了。他想哄哄爹,就腆著笑臉故意問:“爹……,叫我往哪里滾呀?”
哪知爹真動了氣,大聲嚷著:“你要往哪滾就往那滾!這家是我的!”
父子倆這么一爭吵,驚動了四鄰八家。一會兒,東鄰的,西院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院子里擠滿了勸架的人。你聽吧,高聲大嗓的,慢言細語的,講情的,評理的,人們都在發(fā)揮各自的本領(lǐng)。
文華只想就勢制造個群眾輿論,他知道這個場合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于是,他趁著人們正在七嘴八舌勸說爹的當兒,悄悄摘下了掛在石榴樹上的褂子,笑咧咧地披在爹的身上。在這個節(jié)骨眼,他來了這么一手,把大伙都逗笑了。這時,文華爹那一肚子氣也消了一半。
四
這場風波過去了,問題顯然并沒有解決。可是,說來也怪,此后,文華就像根本忘了這回事,還和往常一樣,喊爹吃飯,給爹盛飯,問爹胃病犯沒犯……這么一來,爹剩下的那半肚子氣也很快就消凈了。文華爹畢竟是個知情知理的人,他氣消以后,有懊悔自己對兒子太粗暴,并且同情起兒子來。于是,他決定找個機會和兒子談?wù)劊戆妆戆鬃约旱男囊猓瑒裾f勸說兒子。
文華外號“小諸葛”,村里人不斷求他幫忙拿個什么主意。晚飯后,桂蘭娘又來找他了。他盤腿坐在文華的炕頭上,以話引話地說:“三兄弟呀,你去招婿的事怎么辦啦?”
文華故意提高嗓門說:
“不去啦!”
“呀!為啥又改了主意?“
“我爹不同意,為啥叫老人生氣呢?”文華想就話頭說下去,“其實,我也是為他老人家好……”
桂蘭娘另有自己的目的,無意細聽文華的事,就打斷文華的話插嘴說:“這都怨你家大叔,村里人都說他不對,他……”桂蘭娘說到半截,突然把話收住,用手向?qū)﹂g屋一指,壓低嗓門問文華:“他不在屋?”
文華明知爹在屋,卻故意說:
“我爹不在屋,從剛才就出去啦!”
桂蘭娘接上話弦說:“不該我這做侄媳婦的說啦,大叔他呀,活是個老封建,老頑固!”她說罷,咯咯地笑起來。
文華明知爹所以不通,不是封建思想作怪,而是個人主義思想作怪。但是,他為了給爹留下一個將來下臺的梯子,也就勢說:“是呵,老人嘛,總是有些老思想!”
“你可不能瞎子拉耙一齊抿,我才比你爹小三歲,我就沒有這號老思想!”桂蘭娘終于把話引導正題上來了,“往后,你大侄女桂蘭就要結(jié)婚了,我就想來個倒過門,請你這‘小諸葛’幫我拿拿主意,行不行呵?”
“老嫂子,你這思想不對頭呀!”
“咋不對頭?”
“你準是這么想——”文華提高嗓門說,“如今,土地是大伙兒的,人們都靠勞動吃飯,往后勞動力就是地。你把閨女看成了私有財產(chǎn)了,把勞動力看成發(fā)財之道;想留下閨女,再招上個女婿,兩個勞動力掙工分,你也不吃閑飯,小日子就騰云駕霧地起來啦!”
“我的天喲!”桂蘭娘拍手打掌地說,“你把你老嫂子看成什么人?我是想……”桂蘭娘不認賬。
這時,在對間屋里的文華爹卻在暗暗點頭,他在心里說:“華兒確實精明,一猜就猜到別人心里去!”同時,他也在為自己的想法暗自辯護:“這又不是剝削別人,有啥不對呀!”他想到這兒,又聽兒子打斷了桂蘭娘的話插嘴說:“老嫂子呵,你甭管怎么想,這種發(fā)財之道是不光彩的!”文華一再提高嗓門,曾幾次把桂蘭娘的插言插語壓下去,沿著自己的話路繼續(xù)說下去,“你借男婚女嫁的機會,增加一個勞動力,固然收入要增加,日子要好過。當然,正當?shù)脑黾觿诹Γ數(shù)亩鄤诙嗟茫]什么不對。問題是,由于你增加一個勞力,人家對方的老人就得吃‘五保’!誰來保?還不是……”
“看俺那三兄弟,你是說到哪兒去啦,人家還有一個兒子呢!”
文華本來不是說給桂蘭娘聽的,當然她總覺著對不上碴。這時,文華佯裝不了解情況。咯咯地笑著說:
“哦!我以為他弟兄自家吶!”
“不,要是人家弟兄自家我還能行這個心?”桂蘭娘說:“聽說你們在公社開團支書會的時候常見面,我想托你跟他說說,勸勸他!”
“他不同意?”
“是呵!”
“他說啥?”
“他說他們是個窮隊,他是個黨員,不能逃避艱苦跑到富隊上來;還說,他隊上改變面貌任務(wù)大,勞力少,離不了他……說一千道一萬,反正是為了他那個隊!其實,為了隊咱不反對。可你老丈母娘就不管了嗎?俺也是養(yǎng)活閨女一場呵!”
“老嫂子呵,他這么辦。是為了隊,叫我說也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就是嘛!”
在對間屋的文華爹聽到這里,他真想不出兒子還會說出什么道理來。這時,他悄悄湊到門口,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到門簾上聽起來。又聽文華說:“老嫂子,我問你:你為啥要招婿呢?是不是為了使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比現(xiàn)在更好一些?怎么樣才能是生活一天更比一天好呢?正確的道路只有一條:建成社會主義,最終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使大家都富裕起來……”
“去你的吧!我是來求你幫我拿主意的,用你給我上這政治課啦!”
“老嫂子,‘人不說不知,木不鉆不透’,不把道理講清,你就不會真通!”文華堅持著又繼續(xù)說下去,“要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一戶過好了不行,一個隊過好了不行,非得各家各戶,各隊各社,都富起來才行吶!你那女婿不怕吃苦,積極改造窮隊,爭取早日建成社會主義,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這是為了大家伙,同時也是為了俺老嫂子你!”
“為啥哩?”
“因為你歲數(shù)大了,實現(xiàn)的晚了你還趕得上嗎?”文華說到這里,桂蘭娘在點頭,他又加上一句,“所以說,青年人全心全意為了社會主義,這就是最大的孝順。這話再實在沒有了!”
這時,桂蘭娘一邊笑,一邊拍巴掌;“他叔呵,你真行!怪不得都說你能把死人說活了,今兒我算服了你!”
這時,對間屋里的文華爹,額角上的青筋蹦蹦跳,腦袋里邊嗡嗡響,神魂不定,心亂如麻。……
文華送走了桂蘭娘,便走進爹的房間去觀察動靜。爹聽到文華的腳步聲,一骨碌躺在炕上,閉上眼睛,假裝睡熟了。文華微笑著望了望爹,隨手拉過一條毯子,輕輕地搭在爹的身上。
五
一晃三天過去了。三天中,文華和素常一樣,干活呀,開會呀,說呀,笑呀,唱呀,賽個歡老虎兒。可對文華爹來說,這三天可真難過呀!他無論走到哪兒。總覺得有人在說話給他聽,有人在悄悄嘲笑他,有人在指他的脊梁骨!
就說今天吧,他吃過早飯,一出門就碰見了會計王老四。老四問他說:“大叔,你家安幾盞電燈呵?”
“電燈?”
“是呵,公社里建成發(fā)電廠啦!”
“呀!真想不到這么快!”
“是呵,這就是人民公社的優(yōu)越性嘛!”
這時,對門的劉七爺湊過來,笑哈哈地插嘴說:“這就是俗話說的:個人力量不如鼠,集體力量萬頭牛。要是單干吶,就算你過上一頃地,你也安不起電燈!我說的對不對?可是有的人,看來挺精神,實際是傻,不顧集體,光顧自己,處處圍著工分打圈子,總是盤算自個兒那點小天地……”劉七爺說的是無意話,文華爹是有心人,他覺得這明明是說給他聽的,臉上一陣發(fā)熱,支支吾吾走開了。
走了不遠,迎面又來了高松和周文。他們正扛著工具去下地,一邊走一邊說:
“咱們支書真夠樣兒,因為勞力多,工分多,人家自動宣布不要干部補貼了!”
是不是說我?文華爹吃驚的一想,一拐彎鉆進胡同里。
事情就有這么巧:一進胡同,正碰上一家吵嘴的。爹聲高,兒聲粗,他上前勸說:“老五,你干啥又跟孩子耍這牛脾氣?”
老五指著兒子說:“這兒子不會說人話!”
“為啥事兒?”
“今天,他想去幫吳老三修理房,我不同意。我的意思是:這兩天隊上的活太忙,別為私誤了公,修理房可以過兩天再說。你猜怎么樣?他沒容我張口,來不來給我扣了一大串帽子——說我‘資本主義思想’,說我‘工分迷’,說我‘忘了窮兄弟’,說我……!”
“為這點小事,犯得上生這么大的氣!”
“這可不是小事!”老五指指劃劃帶氣地說,“大叔,你知道我,我知道你,咱們都是窮爺們兒,咱倆在一個戶里扛過活,咱倆在一個廟里烤過火……如今,有了黨咱才有了命,有了社咱才有了家,咱怎么能忘本?咱要辦出那號缺德事來,咱要有個人發(fā)財?shù)乃枷耄沁€夠人味不?要叫窮爺們兒知道了,誰還拿咱當人看?誰不指咱們的脊梁骨?”
老五越說氣越大,文華爹越聽越覺得他這不是吵嘴,明明是在演戲給自己看;他越聽越不是味,稀里糊涂地說了兩句溜走了。
這時,文華爹就像得了疑心病一樣了:
他隔墻聽到兩個人說話,說的什么聽不清,只聽到“勞動力”三個字,他就想:“這一定是在議論我的不是!”于是加快了步伐。
就這樣,文華爹來到莊頭上。他不愿見人了,他想到村外去散散心。可是,剛一出莊,又和李大福撞了個滿懷。他倆是老表親。文華爹說:“表弟,快家去歇歇吧!”
“表哥,顧不得呀!”
“干啥這么忙?”
“你們隊要修渠,需要經(jīng)過我們一節(jié)地,去信和我們商量;我們已經(jīng)研究好啦,派我來給你們送信……”
“讓修不讓修?”
“當然讓修了!”
“這是眼下,怎么都好說;要是在從前,遇到這號事,寸土值千金吶!”
“可不能那么說呀,表哥!像我們這窮隊,哪里不得依靠你們富隊的幫助?我們互相支援,對不對?”
這時文華爹心里一震。表弟走后,他就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樣,心里一陣空虛一陣滿。
六
文華在支部的幫助下,仔細分析了爹的思想變化。于是,他自己悄悄地把劉莊的支書請了來,并把他爹的思想情況,預先和劉支書作了介紹。
劉支書和文華爹是老相識,并且是個有辦法的人。他進門時,正和文華爹碰在門口上。倆人打過招呼,劉支書便一手拍著文華爹的肩膀,一手指著門樓說:“老伙計,你這門樓也該換換啦!”
“是呵,我倒打這個譜了。”接著,文華爹把修門樓的計劃樂津津地講了一遍,又突然收起了笑臉,嘆了口氣說:“不過……”
劉支書知道他要說啥,于是便打斷他的話頭,接過來說:“伙計呀,你真是個‘老保守’!將來,建成了社會主義,咱們的住宅都要修新式的標準房子了。到那時,你那樣的門樓不就成了老古董?”
他們一邊說著,來到了屋里。倆人守著個小煙笸籮,對坐在炕頭上,各自裝著煙,劉支書便有聲有色地講起社會前景來。文華爹聽著,喜在心里,笑在臉上。不過,最后他又問:
“老伙計,你說的這些事兒,多咱能辦到呵?”
“說遠也遠,說近也近,只要大家伙兒抱起膀來,眾人一心為集體,那一天一定能到來的。”劉支書說到這里,又扯到他去參觀五公公社的事上去了。他把五公公社社員們的生活狀況介紹一遍,又說:“老伙計,你想想,甭說我剛才講的那社會主義遠景,就說人家五公公社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光靠一家一戶的力量能辦的到嗎?非靠集體力量是不行的……”
文華爹知道劉支書的為人。因此,對劉支書這些話,他很信服。并且聽了這些話,也覺得心里亮堂多了。不過,當劉支書說到“非靠集體力量不行”時,他心里突然一跳,他想:“他是來說服我的吧?他下邊要批評我了……我該拿啥話來對答他呢?”其實,劉支書并沒有批評文華爹,他三說兩說又把話頭引到“吉林”上去了。解放前,文華爹和劉支書一同在吉林干過“苦力”,一說起吉林,他們的話就多了——先扯松花江,又扯長白山,最后又扯起冰天雪地。這時,坐在一旁的文華,突然插嘴問道:
“要是眼下這個季節(jié),在吉林的話要穿棉襖了吧?”
“敢是!”劉支書過來說,“你娘凍死的時候,比這大概只晚一兩個月!”他又轉(zhuǎn)向文華爹,“對不,老伙計?”
“是呵,那是十一月初九!”文華爹有轉(zhuǎn)向文華說,“華兒啦,說起你娘來,你可別忘了你劉大叔。那時候你娘是光著腚死的。死了后,你劉大叔說:‘嫂子活著沒有衣裳穿,死了不能叫她光著腚!他含著眼淚把你劉大嬸的褂子扒下來,叫你娘穿了去……”文華爹說到這兒,眼圈紅了。劉支書接過來說:
“是呵,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只有窮人才肯幫窮人。”他轉(zhuǎn)向文華爹,“那時候,埋葬你娘的錢,是窮哥們兒幫的,就連你爹領(lǐng)著你們回來的路費,也是窮哥們兒賣褲當襖湊起來的呀……”
“這么說也怨俺爹!”文華的眼圈兒有些紅了,說,“早知這樣,不下關(guān)東就好了!”
文華爹聽出兒子是埋怨口氣,嘆了口氣說:“你也不用埋怨爹,你爹我也是被逼出去的。過去,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咱本是劉莊人。我年輕時,家貧如洗,說不上媳婦,是三十一歲哪年,招婿到這村來。那時節(jié)招婿得先立字據(jù)。字據(jù)上寫著:‘小子無能,大街受窮。隨妻改嫁,更名換姓。叫爹叫娘,養(yǎng)老送終。披麻戴孝,送到墳塋。誰要悔改,×他祖宗……’這還不算,來到這村以后,事事給人‘抬轎’,處處低人一等。就這樣,財主還給氣受,處處不叫咱過,還揚言要砸死我。后來,一看實在不行了,我這才和你娘商量好,窮爺們兒給湊了個盤纏,這才逃出虎口,下了關(guān)東……”
“是呵,黨說天下窮人是一家,真是一點不假呵!”文華像有所感慨地說,“眼下要是窮人忘了窮人,可真是忘了本!”
劉支書接過來說:“我們是窮人出身,永遠不能忘了窮人的。就說你老丈母娘吧,她也是窮人出身,你和小蘭結(jié)婚后,我們窮隊困難再多,照顧好他老人家自然不成問題……”
這時,側(cè)在被卷上的文華爹,呼地坐直了,他流著眼淚說:“不!富隊的人支援窮隊是應該的,我贊成我兒文華到你們隊當個助手,小蘭不必過來,……”
“爹同意我倒過門啦?”
“爹能說瞎話!”
劉支書望著老伙計高興地笑了起來。
“不過,”文華爹瞅瞅文華,接著又對劉支書說:“我擔心華兒這孩子不會辦事,不會說話……”
“老伙計,那好說呀!”劉支書說,“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就算把他交給我了,還不放心嗎?”
“那還能不放心!”
說麻煩真麻煩,說簡單也真簡單,這樁大事就這樣說定了。
七
結(jié)婚這天,干部、社員們都得起得特別早,全村舉行了歡送會。在會上,本隊支書、劉莊支書和文華都講了這話。在每個人的講話中,都表揚了文華爹送子支援窮隊的精神。會場上的人群,不斷地向文華和文華爹鼓掌。這時,文華爹眼望著會場,會場上人們的表情千差萬別,可是他好像看到人們的心里有一個共同之點:他們都在羨慕自己,都在稱贊自己!
馬車在鑼鼓、鞭炮聲中出莊了。文華爹被請去參加婚禮,他和劉支書并肩坐在前車盤上。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笑著。
太陽升起來了。文華爹眺望著前方,心里在說:“眼前的一切是多么好呵!”
劉莊接近了。
隱隱約約傳來了鑼鼓聲。
無數(shù)的人群出現(xiàn)在村頭上。
1963年8月
本篇短篇小說入選:
《新港》雜志1964年3月號
《公社的人們》北京作家出版社1965年4月
來源:郭澄清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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