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醉打蔣門神，打對了還是打錯了

來源：檢察日報

對于同樣的惡霸行徑，武松卻有不同的態度，我們當然不能簡單地說武松是逞一時之強而善惡不分的糊涂蟲，這與小說的角色設計顯然不符。那么，何以武松站施恩而踩蔣忠？如果從法社會學的角度，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一個比較能接受的答案。

話說武松手刃潘金蓮，血濺獅子樓，為兄長報了仇后到縣衙自首，免不了臉上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孟州城里有一處快活林，原是孟州牢房管營相公的兒子“金眼彪”施恩管領，后來被蔣門神蔣忠霸占。武松喝了五七分酒，佯裝成十分醉，只打得蔣門神蔣忠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流出鮮血來，演繹出一場“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蔣門神”的精彩故事。

在武松看來，蔣忠欺霸他人，是一個惡棍，施恩受人欺凌，是一個受害人。如果事實果然如此，我們可以說，武松醉打蔣門神當然稱得上是鋤強扶弱的義舉。但是，如果我們不被作者預設的“替天行道”的故事背景所迷惑，稍加分析就會看出，事實的真相卻并不如此。

蔣忠仗著自身武功及其保護傘張團練欺占他人財產，當然應該屬于黑惡勢力，但施恩亦不是遵紀守法的善良公民。且看施恩的自述：“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內起小弟一個諢名，叫作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作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里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里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坊、兌坊里。但有過路……之人，到那里時，先要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從上面這段自述可見，施恩并非僅僅是一個受害者而已，他倚仗自身武藝，更重要的是利用其父親管營相公的職務便利，網羅牢營里的亡命之徒，在快活林里強買強賣，收取保護費，同樣是欺行霸市的黑惡勢力。

所以，站在快活林眾商戶的立場，施恩與蔣忠半斤對八兩，都是惹不起的太歲魔王。對于同樣的惡霸行徑，武松卻有不同的態度，我們當然不能簡單地說武松是逞一時之強而善惡不分的糊涂蟲，這與小說的角色設計顯然不符。那么，何以武松站施恩而踩蔣忠？如果從法社會學的角度，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一個比較能接受的答案。

法社會學，按照日本學者飯田高的觀點，是以法的現象作為考察對象的經驗學科，而作為法社會學研究對象的法，不僅包括法律和判例，社會中實際通用的規則也是主要研究對象。武松醉打蔣門神的故事里，武松力挺施恩而痛打蔣忠的行為符合當時差序社會的“活的規則”。所謂的差序社會，乃是人與人之間關系并非平等的，而是根據身份關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家族師友、陌生人之間等）的不同形成一種從至親密到極疏遠的關系差。對于不同的關系，采用不同的規則。陌生人之間為平等關系，其他關系則參照陌生人關系進行調整。如父母對子女而言為尊，子女對父母而言為卑。尊親屬毆打卑親屬，則刑罰比陌生人之間毆斗為輕；卑親屬毆打尊親屬，則刑罰比陌生人之間毆斗為重。同樣，如果身份關系較親密之人與身份關系較疏遠之人產生爭執，則不管較親密之人有無過錯，都應當與之同仇敵愾，比如父親偷竊被人毆打，作為兒子當然要站在父親的一邊。在這樣的差序社會中，思考問題的規則是，除了陌生人之間產生的糾紛以是非論斷之外，對其他關系則首先不在是非，而在立場，亦即由立場決定是非。

武松在醉打蔣門神的故事里就是這樣的思維模式。蔣忠和施恩都是惡霸，但蔣忠與武松之間乃陌生人關系，蔣忠欺占他人財產就是一種惡霸行為，可以痛打之。武松和施恩關系卻有不同。武松被刺配至孟州牢城，施恩多番運作，不僅免了武松一頓殺威大棒，而且每日好酒好食相待，時時尊重，處處禮待，并且不但不嫌棄武松的囚徒之身，還與之四拜結交為義兄弟。由此，一個是自己的結拜兄弟施恩，一個是陌生人蔣忠，兩者產生矛盾，按照前述的差序社會規則，武松當然要力挺施恩而痛打蔣忠。至于兩個人孰是孰非，是善是惡，則已經完全不重要了。正是處于這樣的社會規則中，痛打蔣門神的故事才沒有損害打虎英雄武都頭的威名。

現代法治所預設的場景是陌生人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人人平等，遵守同樣的法律規定，違法受到同樣的懲罰，任何人無超越法律之特權。這樣的陌生人社會與傳統的差序社會已經漸行漸遠了。差序格局是封建社會為鞏固其社會結構而形成的一種社會治理模式，先定立場再論是非的規則與現代法治社會人人平等的法律理念格格不入，是我們應該拋棄的歷史糟粕，就如同我們不能因為武松和施恩是結拜兄弟就認為武松痛打蔣門神是正當的一樣。所以，現代法治社會在人人平等的法律原則之外，還設定了為避免差序干擾適用或執行法律的公正性的防御性程序，比如回避制度等。

不過，對差序社會還是應當辯證地看待。人們之間身份關系上的差序格局是客觀存在的，鄉土社會的道德約束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現代陌生人社會法治治理的一種補充?，F代社會也開始認識和發掘差序格局在矛盾多元化治理中的作用，比如有些地方設立“鄉賢調解工作室”等，通過德高望重的鄉賢，善用鄉土熟人社會的道德力量調解糾紛，化解矛盾，是一種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科學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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