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2023-03-29 10:02:03
原標題:西嵐子,心中的詩林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西嵐子,心中的詩林
來源:光明日報
【文學里念故鄉】
“文學”與“故鄉”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常常覺得它們是一回事,分不開。故鄉是文學的出發地、生長地,是支持寫作者一生勞作的內在動力、情感源泉和生活依據,他對人生與社會的基本判斷和經驗,都從這里開始。作家的故鄉是一個村莊、街道、城市,或是其他,反正一定是他少年時代的生活環境。有沒有寫作者是沒有故鄉的?可能極少,或沒有這樣的人。比如一個人自小流浪,那么長長的路途即是他的“故鄉”;如果一個寫作者一直在沒有人煙的荒野上度過了童年,那么這片荒野就是他的“故鄉”。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人煙稀少的海邊荒林中度過的。林子里只有我們家一座屋子。這片林野是很久以前自然形成的,從有關記載上可知,這里在十九世紀還是無邊的沼澤,是一片緩緩形成的沖積平原,河道水汊縱橫交織,基本上是野生動物的世界。十九世紀末它的邊緣始有零星村落。在漫長的時間里,這里的莽野得以擴展,成為我們所能想象的類似英國作家哈代《還鄉》中描寫的“埃頓荒原”那樣的地貌。不過,可能我們這里的荒原上更多是沙子,是沙野上叢生的林木。我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記事時這里還是無邊的林野。有人可能以為,這所謂的“林野”只是沙灘上矮小的灌木和荒草,錯了,近海處缺少大樹,但海邊兩三公里之外就是大片的喬木。我記憶中主要是白楊樹、柳樹、橡樹、合歡樹、苦楝子樹等,是真正的密林。那些白楊和橡樹是至今少見的大樹。在成片的喬木林之間或有生滿了灌木野草的沙原,它們使整個海灘野地顯得更為遼闊曠遠,也更為復雜。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片無邊的荒原開始成為沿海各縣市村莊全力整治的對象。所有勞力幾乎全部出動,搭帳篷住草屋,有時冬春季要一直住在海灘上,主要是砍伐樹林、用泥土覆壓沙灘,以便改造成糧田。大片的林子就這樣消失了。幾十年過去之后,新造的糧田只有極小一部分是成功的,可以長出小麥、玉米等農作物,而大量的新墾地由于缺乏相應的自然基礎條件,變成了既無法耕種又無法恢復原始生態的古怪地貌。
在當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人,只記得他們眼中的自然風貌,沒見過原來的“故鄉”是怎樣的,也大多不曾追究更早以前的實際情形。他們說到林子,只會說到海邊的防風林如何大、如何美。其實比起五十年代,更不要說再早了,這真的算不上什么林子。這不過是因為破壞了沿海東西南北茫茫林野之后,當地不得不忍受大風怒吼、風沙揚天,再也無法維持正常的農耕生活之后,只好再次發動群眾造林。等待長達五六十年的時間,海邊長出這一長溜黑松林,東西長幾百公里,南北只有兩公里。即便如此,這片人工林仍然是寶貴的綠植,既實用,又是僅存的成規模的樹木。人們都記得防風林中四處奔跑的野兔、隨手可采的蘑菇、上下翩飛的鳥類。可見不管以何種方式,只要有了林子,就有了風和日麗風景宜人的歲月。到了二十一世紀,隨著工業發展和市場開發,少年時代記憶最深刻,幾乎化入靈魂中的那片無邊林野已不復存在。
六十年代,已經大為縮小的荒林野地還稱得上美麗如畫,甚至建起了一處國有林場和園藝場。我出生的屋子就在這兩“場”中間的一片野林子里。這里的少年要接觸一些成年人,要找到同類和伙伴,那就只能等待來到林中的獵人和采藥人,或者去兩“場”了。對我構成“致命吸引”的是那個林場南邊不遠處,那里有一個小小的村莊,叫“西嵐子”。它的鼎盛期才有二十戶,可能是整個半島地區最小的自然村了。而我的童年時,流連最多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村。從我們的屋子去那個小村,就要穿過那座林場。小小村莊是少年的磁石,是未來最具體最直接的文學“故鄉”。
這個小村的形成是一個長長的故事。那是十九世紀的事情:一片林子的主人找到一個來自千里之外的人,讓其看護林野。他在林隙草叢里搭了一個窩棚住下來。再后來他找來了更多的人,多年過去,就形成了一個七八戶的小村落。它增長繁衍得很慢,一直等到了我的少年,漸漸變成了一個近二十戶的村子。但是當地人仍然不把它看成一個正常的村子,只叫它“西嵐子”,譯為書面語,就是“西邊的荒野”。
因為小村由來自遠方的人組成,所以這里風俗怪異、口音復雜,舉止行為都大大不同于當地人。在當地人看來,這小村人屬于神秘的異類。“異類”通常總是令人費解的、遭受排擠的。他們也很難融入當地生活。于是這個小村就成為一個稍稍獨立的、自我滿足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卻感到了莫名的快樂。我與并不太多的“所有人”成為至熟的友伴。我知道他們的所有秘密,我聽過他們的無數故事。
因為要一遍遍穿過那座林場,也就難免在場中逗留,所以我也十分熟悉這里的工人。就這樣,小村與林場在不久的將來成為我的書寫對象,我想象與描繪的源泉。我甚至不需要太多的幻想,直接記錄和復述他們的故事就可以了。當然,比較起來,我更為親近的、最早的陪伴者,還是這片林野里的動物和植物。它們是我自小廝磨、親密無間、一起成長的生命。它們使我擺脫了孤寂,獲得了友誼與力量。那時并不知道,我將來要用最多的時間去追憶這片林野、它本身、它周邊的一切。
許多寫作的朋友認為,迄今為止,我個人最好的長篇小說是《九月寓言》,而中篇小說則是《蘑菇七種》。他們覺得影響力更大一些的《古船》《你在高原》,都無法與之匹敵。作者對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傾注了心力,所以不愿附和這一類對比。我明白,作品之間是難以取代的,有時也沒有太多的可比性;我或許還遠遠沒有寫出讓自己真正滿意的作品;但我心里同樣也非常清楚,對我來說,真要在創造的快感和圓融、沉迷與幽深諸方面超越那兩部作品,將會是十分困難的事情。為什么?因為它們與我的文學故鄉緊密相連,取自這里的中心地帶。我愛西嵐子,懷念童年,它在許多時刻閃爍著金色光澤。還有朋友認為,我寫出的人物并沒有超過動物。是的,也許真的如此。因為我太熟悉它們,太愛也太依賴它們了。在孤單的林中小屋四周,那個時段,終日里與我對話最多的也只有它們。
故鄉是一架功率強大到無可比擬的發電機。故鄉是一座儲存巨富的資料館。故鄉是一個容量超大的蓄水庫。
文學需要提供強勁的“電力”。文學需要引用無盡的“資料”。文學需要源頭一發難收的沖刷和傾瀉。
我的寫作時間已過五十年。這是一場漫長的跋涉。人人都要面臨和回答新問題、迎接新考驗,卻有一個難以繞開和越過的大坎,即每個人都會局限或受制于自己的經歷。誠實的人,首先要對得起自己的經歷。這經歷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活”,而是深烙于靈魂底部的生命情感。這情感的張力如果有了替代物,文學也將不再是文學。也許我們還有無數的歷險與折磨,以至于被絕望之絲糾纏,可是屈服于邪惡的可能性并不大。每個人都有信念,有根性,他們會帶上這些,在自己的詩林中穿行,直到終點。
我的西嵐子就是我的詩林,我的那片荒野就是我的詩林。
十一年前,一位喜歡《九月寓言》的文學人士從遙遠的南方趕到煙臺,又找到龍口,只為了親眼看一看西嵐子。這個小村已經沒了。他說多么可惜啊。不過我已將它裝入心中,化為血肉。我為它寫過了千萬文字。為了真正做到還原逼真,更為了自省和自鑒,我一直在寫個不停:寫那片荒野,那里的一切;從現代寫到古代,再從古代寫到現代。我還會寫到外面的世界與這片荒野的聯系,寫到一個荒野人到外面的世界上去。
如果有人問我是哪里人,我會說,我是西嵐子的人。
(作者:張煒,系中國作協副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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