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2023-04-24 09:36:04
原標題:《滿江紅》與“南渡范式”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滿江紅》與“南渡范式”
來源:光明日報
世傳岳飛《滿江紅·寫懷》(怒發沖冠)忠憤激烈,慷慨悲愴,語強敵則以匈奴,指時事則道靖康,言寇仇以賀蘭,斥頑兇為胡虜,古今交融,語重義剛,振金聲于曩昔,起頑懦于當代,深刻而持久地激揚著華夏民族奮發抗爭的斗志。自上世紀三十年代余嘉錫先生以文本晚出質疑《滿江紅·寫懷》為岳飛所作以來,圍繞該詞作者的爭議迄未休止,但無論是肯定者抑或否定者,雙方皆無確據證明該詞是否為武穆所作,而關于該詞在宋元兩代流傳的可靠記錄至今亦未發現。但《滿江紅·寫懷》既然是據明弘治年間(1488—1505)浙江提學副使趙寬所書岳墳詞碑收入徐階(1503—1583)所編《岳武穆遺文》(嘉靖十五年[1536]刊),則其與岳飛之關系亦可謂由來久矣。而就詞的內容言,它與岳飛《五岳祠盟記》之“北逾沙漠,喋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圣歸京闕,取故地上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又確有命意、遣詞上的相通相似之處。職是之故,即便《滿江紅·寫懷》原本并無主名,人們或許也不難根據《五岳祠盟記》將其署之岳飛。
以往人們研究《滿江紅·寫懷》特別注重對“踏破賀蘭山缺”句的發掘,但是,由于賀蘭山牽涉到特指和泛稱的問題,而北宋姚嗣宗又有“踏破賀蘭石”詩句廣為流傳,故憑“踏破”句實在難以辯證其是否岳作。或謂岳飛宋人不宜言“靖康恥”,這恐怕也只是今人的“想當然”,南宋名臣李綱詩云“靖康虜騎窺帝闉,中原慘澹生煙塵。……手斬可汗羈可敦,天旋日轉還兩君。書銘卻勒燕然勛,攄憤刷恥志乃伸”(《淵圣皇帝賜寶劍生鐵花感而賦詩》),雖未直言“靖康恥”,而前述“靖康”,后寫“刷恥”,實際也就是在說“靖康恥”。綜言之,僅憑單詞只句證明《滿江紅·寫懷》是或非岳飛所作,殊難得出可信結論。
既然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滿江紅·寫懷》是否為岳飛所作,那么不妨就詞論詞,看看它是否符合趙宋南渡愛國抗戰詩詞的一般表達模式。《滿江紅·寫懷》雖與多篇南渡詞存在相似的內容片段,如“怒發沖冠,憑欄處”與“空指沖冠發。欄桿拍遍”(胡世將《酹江月》),“瀟瀟雨歇。抬望眼”與“霏霏雨濕。凄望眼”(趙鼎《滿江紅》),“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與“嘆我等閑白了、少年頭”(朱敦儒《相見歡》),“待從頭、收拾舊山河”與“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辛棄疾《水龍吟》),等等,但該詞的內在邏輯意脈卻有別于南渡文壇志在恢復中原、洗雪靖康之恥的作品。《滿江紅·寫懷》上闋在寫完“怒發沖冠……壯懷激烈”數句后,理應抒發憑欄遙望中原故國之感慨,猶辛棄疾之“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羅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南鄉子》),亦猶陸游之“中原北望氣如山”(《書憤》),憑欄處的怒發沖冠乃是遙望故國山河、感慨千古興亡而不能自已所致,是痛惜國土淪喪、有家難歸所致。但該詞卻突然調轉筆鋒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來追述作者的功業生涯,這樣就把南渡詞慣用的“登高憑欄—遙望中原—痛金甌缺—感慨悲憤”的表意范式打破了:原來作者登臨憑欄之際的沖冠怒發并不關乎家國,而只是感嘆自己的功業、生平!“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更進一步將憑欄之怒聚焦己身。如此,倘若讀者不在心中預設詞作者為岳飛,則《滿江紅·寫懷》的整個上闋與宋代士人南渡情結毫無關系。詞的下闋同樣缺失“中原”。在唐宋人語境中,賀蘭山是胡人領地,所謂“賀蘭山便是戎疆”(顧飛熊《出塞即事》)。北宋以西夏為勁敵,賀蘭山屬西夏,故北宋人亦言及賀蘭山,如陶弼“戎昊乘我間,南馳賀蘭騎”(《兵器》)、司馬光“賀蘭山前烽火滿,誰令小虜驕慢延須臾”(《將軍行》)、黃庶“欲于塞外勒姓名,往往夜夢賀蘭石”(《送李室長慶州寧覲》)。靖康之難,中原淪陷,故對南渡士人來說,收復中原故土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愿望,張元干“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賀新郎》)、“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賀新郎》)、題名岳飛的《滿江紅》(遙望中原)亦以“一鞭直渡清河洛”自期,而最著名的無過陸游《示兒》之“王師北定中原日”。胡虜既已侵占中原,在河洛未清、中原未定之時,如何能夠跨越敵占區“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呢?即便我們假設該詞作者是岳飛,他的數次“北伐”雖曾短暫收復北方部分地區,但他并未能夠完全克復中原,那么他在詞中如此表達,是否合情合理?或許有人會說,“踏破”句以及“壯志”“笑談”兩句都是緊承“靖康恥”“臣子恨”,其意在表達迎回二圣。倘如此則可直寫洗蕩胡虜巢穴,如李綱《蘇武令》之“擁精兵十萬,橫行沙漠,奉迎天表”,何必再寫華夷分界的賀蘭山?《滿江紅·寫懷》歇拍又云“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倘若已經踏破賀蘭山缺,則是中原“舊山河”早在掌控之中,又何須再說“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作者所謂“舊山河”到底指什么?
總之,中原書寫的缺失不僅使《滿江紅·寫懷》表情有異宋室南渡諸作,而且造成下闋意脈的凌亂、矛盾。該詞雖然呈現出慷慨悲壯的風格,但它其實并不符合趙宋南渡愛國抗戰詩詞的表達范式。當然,上述論析并不能定讞《滿江紅·寫懷》是否為岳飛所作的問題,事實上,筆者正是希望在暫時擱置岳飛與該詞關系的前提下,結合南渡士人作品對它做出深切分析,從而還原它在沒有“外力加持”下的本來面目。
馮友蘭《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有云:“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在此,馮氏特舉杭州岳廟所輯岳飛手書“還我河山”四字用以申述南渡宋人之“虛愿”,足見岳飛與南渡之關系的深入人心。作為南渡抗戰精神代表的岳飛,即便失卻《滿江紅·寫懷》也決然無損其偉大,而《滿江紅·寫懷》則有賴民族英雄岳飛的映照,才能被視作趙宋南渡抗戰呼聲的最強音。
(作者:張德恒,系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想爆料?請登錄《陽光連線》( https://minsheng.iqilu.com/)、撥打新聞熱線0531-66661234或96678,或登錄齊魯網官方微博(@齊魯網)提供新聞線索。齊魯網廣告熱線0531-81695052,誠邀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