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一顆西門慶牌楊梅干 文 | 李舒

張愛玲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以上三者我都同意，我還要再加一恨，四恨楊梅不可多吃。

還有比楊梅更好吃的水果嗎？我至今背得出小學(xué)課本里寫的有關(guān)楊梅的那段話：

摘一顆放進(jìn)嘴里，舌尖觸到那平滑的刺，使人感到細(xì)膩而且柔軟。楊梅先是淡紅的，隨后變成深紅，最后幾乎變成黑的了。它不是真的變黑。你輕輕咬開它，就可以看見那新鮮紅嫩的果肉，嘴唇上舌頭上同時染滿了鮮紅的汁水。

我上輩子大概是顆楊梅，結(jié)果這輩子變成楊梅狂。

從楊梅上市開始，每次坐在我媽自行車后座，看見菜場旁邊，有小販蹲在角落，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那大把的綠和暗紅，我的心臟撲通通直跳，拉著我媽的衣角：“媽媽，有楊梅。”

我媽總是視而不見，一邊騎過去，一邊說：“剛上市太貴了，過陣子便宜了再買。”話雖如此，過不了兩日，等我放學(xué)回家，就能看見桌子上一碟楊梅。我媽在廚房，哼了一聲：“就這么多啊，慢點吃！”

有次去蘇州東山秋游，小伙伴們一眨眼，我就爬到了楊梅樹上，一直吃吃吃，吃到夕陽西下，吃到月上柳梢，結(jié)果，真的連豆腐都咬不動，而且，肚子痛了兩日。

新鮮的愛，糖漬的也不放過。小賣部的王阿姨總是一邊打毛衣一邊賣東西，別人來，她頭略抬抬，問：“買什么？”我來，她頭也不抬：“四毛。”楊梅蜜餞兩毛一包—用那種暗紅色的小塑料袋裝著，一看就是來路不明的食物。

我媽是沒辦法理解我對楊梅的愛，在她的眼里，楊梅有蟲，顯然不算高檔食物，何況還很容易把衣服染上顏色，實在令人討厭。

所以，當(dāng)我看見《金瓶梅》里，西門慶宴請朋友吃飯，到最后端上來的“一碟黑黑的團(tuán)兒，用橘葉裹著。應(yīng)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了到口，猶如飴蜜，細(xì)甜美味，不知甚物”的時候，月亮天蝎座的第六感告訴我，這是高級版的楊梅干。

應(yīng)伯爵的答案是“糖肥皂”—這么cheap（廉價），這么low（低級），我們西門大官人能拿給你們當(dāng)宴會甜點嗎？

又猜是“梅酥丸”。我對于“梅酥丸”的認(rèn)知全來自天津的遠(yuǎn)房親戚，他每次夏天里來，總愛帶著這種丸藥。我乘他午睡時偷過一丸嘗過，又酸又甜又涼。據(jù)說成分是白梅肉、紫蘇葉、烏梅肉、麥冬、百合，可以生津解渴，主治消渴煩躁、隔熱津少。

西門大官人覺得受到了侮辱，于是罵他：“狗才！”

我在書外面也跟著罵，可不是！

答案公布了，“你做夢也夢不著”的衣梅，是用“各樣藥料，用蜜煉制過，滾在楊梅里，外用薄荷、桔葉包裹著，才有這般美味”。

這當(dāng)然不是山東本地產(chǎn)，是西門慶的仆人從杭州船上捎來的。謂之“衣梅”，應(yīng)該是給楊梅穿上衣服的意思，只不過，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蜂蜜和各味藥材。

我立刻分泌了三萬噸口水。

楊梅是一種很難貯藏的水果，俗稱：“頭日采收，二日色變，三日味變。”地處北方的人，很難享受到新鮮楊梅的風(fēng)味，明朝詩人廬襄便寫詩感慨曰：“北方地冷無南果，最恨楊梅未得嘗。”所以很早之前，人們便會做楊梅蜜餞了。《齊民要術(shù)》里說：“擇佳完者一石，以鹽一斗淹之，鹽入肉中仍出……煮取汁漬之，不加蜜漬，梅色如初美好，可堪數(shù)歲。”這大概算得上是最早的楊梅蜜餞了。

宋人平可正的七言絕句中，曾說楊梅“一顆價千金”，這“衣梅”身價當(dāng)然更加不菲。第六十八回里，西門慶到妓女鄭愛月家吃酒。鄭愛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fā)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干，得恁一個在口里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內(nèi)早晚吃，誰敢動他！”

這架勢，頗像《紅樓夢》里柳嫂子拿了芳官送五兒的玫瑰露，一看“好精貴東西”，就把瓶子收起來，要送五兒舅舅。中年婦女都有囤貨的毛病。

西門慶的回答和賈寶玉一樣：“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西門慶這時如此溫柔，多半是因為，鄭愛月剛剛送給他一盒泡螺——那是死去的李瓶兒生前最拿手的點心。

作者從“吃”下手，以傳說中《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和書中人物西門慶、潘金蓮、吳月娘、李瓶兒、李嬌兒、龐春梅、孟玉樓等人物為中心，以四季節(jié)令的變化為線索，細(xì)細(xì)考究與他們有關(guān)的美食，揭露這些美食的歷史、蘊(yùn)含的文化，重現(xiàn)小說成書時代晚明的真實生活景象。

（青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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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凡、韓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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