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大眾網
2022-07-24 18:53:07
原標題:報告文學丨膠東十二姐妹
來源:大眾報業·大眾日報
膠東王氏十二姐妹是膠東抗戰史上的一段傳奇,一個佳話,至今為人津津樂道,毋庸置疑,傳奇里也有平淡,佳話里也夾雜著難以面對的苦澀。
膠東十二姐妹
2022-07-24來源:大眾日報 06版
□ 鐵 流 趙方新
在如火如荼的膠東革命歷史長卷中,有一段由十二名女性書寫的傳奇故事,她們就是抗日戰爭時期著名的“膠東十二姐妹”。她們并不是親姐妹,但當她們得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天福山起義”打響了膠東抗戰的第一槍后,有的放下鋤頭,有的走出閨房,有的和自己富裕的家庭決裂,竟在同一天奔赴文登縣大水泊村(現威海市文登區大水泊鎮)參加了八路軍,為便于開展隱秘工作,依次起名為王大、王二、王三,直到王十二。
一個“新我”誕生了
1938年1月,榮成縣城被隆冬的嚴寒緊緊包裹著。
榮成民眾教育館的一棟瓦房里,李淑媛和蔡玉君正在商議河山話劇社的演出,有人推門而入,把一封中共榮成臨時縣委書記曹漫之的信交到她們手里,正是這封信,開啟了兩個人一段別樣的人生歷程。
1月20日,天蒙蒙亮,街上行人寥寥,北風像小刀,吹得樹枝顫悠悠嗦嗦響。沉重的城門吱呦打開,這兩位十七八歲的姑娘挎著包袱風一樣刮出來,踏著晨曦向西而行。
文登縣大水泊村是個古老的大村鎮,此時熱鬧非凡,熱氣騰騰,這邊大秧歌扭得歡實,那邊舞臺劇演得慷慨激昂,這邊“三軍”(山東人民抗日救國軍第三軍)戰士在演練刺殺,那邊宣傳隊員振臂高呼……李淑媛、蔡玉君仿佛一頭撞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蘇區”嗎?
她們循著老鄉指引的方向,好不容易找到設在一所大院子門口的“三軍”報名處,只見人頭攢動,烏烏泱泱,她們直奔正房,李淑媛跟一個正要出門的穿黃軍裝的人迎面撞到一處,那人“哎喲”一聲,閘住步子。
蔡玉君看出這人肯定是“三軍”的領導,就把曹漫之的信交給他,他展開看了看,說:“老曹他們已經到了,正在忙著整編隊伍,你們先到西廂房住下?!?/p>
這是一處三間通開的房屋,非常軒敞,桌椅板凳齊全,南北各有一盤大土炕。
兩人新奇地打量著屋內的陳設——這里就是她們開始新生活的起點了。
門口光線散亂,投射進一個苗條的影子,來人向李淑媛、蔡玉君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叫王爽蘭,也是來參軍的。”李淑媛聽出她的口音有點榮成腔:“你也是榮成的?”王爽蘭說:“我是崖西鎮的。”蔡玉君熱情地說:“這么巧??!我們是城廂的。”三個人很快熟絡起來。
又過不久,門口站了一個人,屋里霎時轉暗。
王爽蘭迎上去問:“你找誰?”那人說:“我來報到的,被安排住到這里?!薄翱爝M來吧!這里有熱水?!崩钍珂赂呗曊泻糁?。她提著一個行李包,很是娟秀的樣子,但眉目間掛著疲憊的淡淡的憂傷,還有一絲絲警惕。
蔡玉君上前接過她的行李,王爽蘭端給她一碗水,她喝了兩口,說:“我叫林治惠,是文登的?!?/p>
王爽蘭牽住她的手:“我叫王爽蘭,這位是李淑媛大姐,這個俊小嫚兒叫蔡玉君?!?/p>
林治惠問:“幾位姐妹都是來參加‘三軍’的嗎?”
王爽蘭銀鈴似地答應著:“是啊是??!我們三個都是從榮成趕過來的,我來的時候天還不亮呢,我打開門就往外跑,我爹娘聽見動靜還喊呢:你這個傻妮子,咋起這么早啊?我說我跟同學約好去榮成借書。你離這兒近,怎么這晌兒才到呢?”
林治惠稍微猶豫了片刻說:“我準備出門時,跟俺爹吵了一架,是俺娘看不下去,抱住他的腰,讓我逃了出來。”
陸續又來了幾位:王育芝、榮修春、于潛、楊桂芬、劉成、梁妙吉、周文、劉毅。本來覺得挺寬敞的屋子,頓時擁擠了,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
黃昏時分,兩個人走進西廂房,姐妹們一看他倆的裝扮就知道是有身份的人,立時靜下來,不自覺地圍在他們身邊。
李淑媛、蔡玉君認出其中一人就是她們遇見的那個人。另一個穿著棉袍、戴著貂絨帽子的人說:“我是大水泊地下黨員于烺,這位是膠東特委副書記呂其恩同志,他特地來看看你們?!?/p>
呂其恩挨個打量一遍,笑瞇瞇地說:“你們沖破重重阻力來參軍,很了不起!我們黨主張男女平等,在抗日救國大業上,你們不做旁觀者,做了奮勇投身的參與者,我代表特委對你們表示熱烈的歡迎!”
于烺說:“你們這段時間就住在大水泊,有事情就找我,我可是本地的‘坐地戶’啊?!?/p>
姐妹們崇敬地看著他們,盡力把每句話每個字都牢牢記在心里。
入夜了,西廂房里無人入眠,興奮了一天的姑娘們依然那么興奮,圍在一張八仙桌旁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聊著,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個頂個的精神十足,原來那點生分早被大風刮跑了。
忽然大家就說到了參加革命的人的代號問題,李淑媛說:“我們也學著那些同志們弄個化名,以后對外就叫化名,沒人知道咱們的真名,不就牽連不上家里人了嗎?”
“怎么起這個化名呢?”有人拋出一個問題。
這難不倒李淑媛,她說:“古書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咱們十二個姐妹有緣在這里相聚,我們不如就用一個姓來取化名。從一到十二地叫,外人還以為咱們真是一個爹娘生的哩。”
周文說:“這樣確實好,簡單易行!叫著也順嘴,王一,到!王二,到!王三,到!”逗得大家笑成了一團。
蔡玉君說:“我建議啊——只是個建議——僅供參考,咱們不論歲數大小排名,就按先來后到排名。”
沒有異議了,姐妹們開始報出自己到大水泊的時間。最先來到的是李淑媛和蔡玉君,兩人中李淑媛年紀大,她自然而然成了“王大”,蔡玉君當了“王二”,下面依次是:王爽蘭王三,林治惠王四,王育芝王五,榮修春王六,于潛王七,楊桂芬王八,劉成王九,梁妙吉王十,周文王十一,劉毅王十二。
王四潑
王四還不叫王四的時候,就開始品嘗生活賦予她那顆敏感心靈的苦澀:讀中學的她由父親做主,嫁進了畢家,呀!她的女婿畢務滋才十五歲,比她還矮一頭多,說話奶聲奶氣?;楹笠粋€月,王四脫下嫁衣,剪掉長發,走出婆家門,經同學介紹到南馬村小學當了一名教員。
“三軍”在天福山崛起的消息插了翅膀一樣飛遍膠東,王四又怎能不耳聞一二呢?更何況,她昔日的不少同學都跟膠東黨組織有著或明或暗的聯系,有人告訴她“三軍”已經進駐大水泊,正在招兵買馬。她興奮地辭掉教職,大大方方走進了文登城東關的林家大院,她這次回來是一次正式的宣告,也是最終的訣別,她告訴苦命的母親:“我要去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抗日隊伍了!”
她爹氣得胡子直抖:“你不知道丟人現眼,俺林家還要這層面皮哩!”
她回擊道:“丟人現眼的是你這樣的自私鬼,肚子里整天撥拉自己的小算盤,你們阻止我,就是破壞抗日,這個罪名拉出去就是槍斃!”嚇得他們都釘在原地不動了,王四旁若無人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書籍,徑直往外走去,她爹揮著手杖想追打上去,卻被她娘猛地用力抱住,纏在廳堂上。而從林家走出來的林治惠,站在燦爛的陽光里,渾身散發著傲人的光芒,很快她就變成了赫赫有名的“膠東十二姐妹”中的王四。
王四跟隨“三軍”輾轉于膠東各地,一頭扎進婦女工作,她身上煥發出的力量都讓她自己感到了驚訝:她那么機警地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就在敵人的鼻子底下,幾個月前這種事她連想都不敢想;她那么耐心地跟大嫂大嬸拉家常,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俗語從她的嘴里吐出來,那叫一個順溜!她領著姐妹們做軍鞋,隨口教她們唱“新的女性”,就像在唱自己的故事,感染得自己熱血沸騰;她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小丈夫”,她決定給他寫封信,不,嚴格地說是寫給她公公的,她告訴他,自己已經參加革命,而參加革命就意味著可能會犧牲,別再等她了,快給丈夫再覓佳偶吧……
王四的潑辣給她贏得了一個“王四潑”的美譽。又因為她的年紀大,處處以大姐的態度關心同志,為戰士們縫縫補補,洗洗涮涮,許多人都叫她“王四大姐”。
1939年下半年的一天,王四接到了派她去膠東區委黨校學習的命令,她興奮得一夜沒合眼,新的學生生活讓她有許多期待。她翻山越嶺,趕到黨校駐地掖縣三元鄉上莊村。
在黨校附近的山村里,還隱蔽駐扎著膠東區黨委和《大眾報》社。王四見過《大眾報》社社長袁時若幾面,他文靜儒雅的樣子下藏著一顆激情澎湃的心,他到黨校講過課,學員們圍著他,問東問西,他始終帶著笑意傾聽,帶著笑意解答。
平靜的學習生活撫慰著她那顆勞碌的心,有時她會想起苦命的母親,甚至還會惦記一下她那個死倔臭硬的老爹……
12月9日上午,學員們正在教室里上課,窗外傳來飛機的轟鳴聲,一顆炸彈在不遠的農家屋頂上爆炸,驚恐的哭喊聲,房屋倒塌的悶響,雞狗驢?;祀s的叫聲,濃煙吞噬了整個村子。
敵機飛遠了,學員們在教師帶領下迅速轉移到不遠處的幾個山洞里。
下午二時許,區委黨校與《大眾報》社在狍峱山頂合編成一支臨時行動大隊,報社警衛連連長龍飛任大隊長,李辰之任政委,黨校教員陳亞生帶領幾名熟悉本地情況的學員組成特務班,負責偵察敵情,領路突圍。
天黑下來時,彤云遮蔽了星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臨時行動大隊悄然向招遠方向疾行。天空飄下了鵝毛大雪,龍飛命令隊員把棉襖反過來穿,露出里面的白里子,這樣很容易跟白皚皚的雪地混為一體,以防敵人偵察。一個意外發生了,因為夜色太濃,風狂雪驟,向導辨不清道路,隊伍在山溝里兜來兜去,天將拂曉時,還沒走出三元鄉。隊員們又困又乏,李辰之、袁時若決定找個村子修整一下。他們就近摸進了一個村莊。
這個村子是位于三元鄉東北的河南村,村支書一見是八路軍的隊伍,熱情地跑出去“號房子”,等他跑到村西北時,一眼瞭到了正彎著腰向村里摸來的鬼子兵,再跑回村里送信已經來不及了,他跌跌撞撞地找到隱蔽在一堵矮墻后的崗哨,指給他看摸上來的日軍,崗哨毫不猶豫地舉槍開火,以此報警。龍飛、李辰之立刻指揮隊伍向村外轉移。日軍迅速派騎兵從村北繞過村西向南包圍,在村南的小山包上架設起了輕重機槍和小鋼炮、擲彈筒,攔住了我方人員突圍的去路。
李辰之和袁時若在指揮戰斗中,先后犧牲,龍飛被毒氣熏暈,踉踉蹌蹌倒地不起。在這危急的時刻,王四帶著同志們冒著敵人的炮火沖出了重圍,正當隊員們跑到一片樹林前時,不知誰把一支步槍丟在了身后,王四想都沒想,轉身跑回,去撿那支落在雪地中的槍,她的身子略微前傾,手臂前后交替擺動著,腳下踢起紛紛的雪花,她的想法很簡單:手中多一桿槍就意味著可以多殺一個敵人,她彎下腰去,就在手指即將碰到那支步槍的剎那,一顆子彈打在她的腿上,她撿起槍,一邊向敵人射擊,一邊后退,鬼子一步步緊逼上來……
當增援部隊趕來,同志們抱起血泊中的王四,齊聲呼喊著她的名字:“王四——”
……
王四生前給公公的信轉到了丈夫畢務滋手里,信上說:“我參加革命隨時都可能犧牲生命,但為了民族不受日寇蹂躪而犧牲是值得的。告訴務滋不要再等我了,我已把我的一切交給了革命事業。再給他重新訂一門親事吧,祝他找到自己靈魂的歸宿……”畢務滋讀著信,淚水吧嗒吧嗒落在信紙上。在不知不覺間,畢務滋完成了從一個少年到成人的蛻變,他1938年10月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半年后壯烈殉國于疆場。
王四的三妹林治華、二妹林治桂從小就仰望這位獨立而有主見的姐姐,當她化作一顆星辰掛上夜幕,她們在她的照耀下,義無反顧地踏過林家那道高門檻,追隨著姐姐的步伐走向了血火奔騰的抗日前線……
火嫚兒
王九扔下鋤把子走出家門,也算得上水到渠成的事。
兩年前村里來了地下黨,悄悄在山腳下兩間看山的屋子里搞“冬?!?,教人們識文斷字,宣傳抗日救國和婦女解放。王九好熱鬧,跟著姐妹們去聽了幾次課,就被那幾個講課的“先生”迷住了,她不明白為什么都是一樣的人,人家的腦殼里就裝了那么多新鮮東西,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寶庫,你想問的問題的答案都在里邊放著,人家隨手取出來,說得你心服口服。
她傻乎乎地問“先生”:“什么叫解放?”
那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說:“解放就是放開捆綁在我們身上的思想枷鎖,沖破原來的生活小圈子,投入到火熱的社會生活中,去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
王九更迷糊了,這一串陌生的名詞猶如天外飛來的隕石撞擊著她,讓她本能地害怕,本能地產生抗拒,但是害怕的背后還有隱隱的期待,是的,她渴望走入那個陌生的充滿魅惑的世界。她漸漸地了解到要走向那個世界,必須敢于拋棄原來的生活,原來的舊我。這或許就是王九之所以成為王九的根緣吧。
在大水泊的日子里,王九跟王八特別“對撇子”,可能是兩人出身差不多的緣故吧,而王八的遭遇比她悲慘得不是一絲半毫。
王八的老家在沂蒙山里的一條山溝溝里,十歲那年她被兩個人販子拐到石島,后來又被轉手賣給車腳河村的一個財主做了妾。
這個比王八大二十多歲的男人怕她跑掉,給她上了腳鐐,當奴隸使喚。她的遭遇傳到外界后,引起了社會公憤,紛紛指責她的丈夫沒人性,當地黨組織號召農民起來“反剝削反惡霸”,派婦女干部上門,義正詞嚴地警告她的丈夫,要求他無條件給王八解開鎖鏈……鳥兒一旦自由,就要飛向藍天。當天夜里,眾人熟睡后,她收拾個小包袱,隔墻扔出去,爬上墻邊的一棵老槐樹,抓著樹枝蕩到墻頭上,緩緩縋下身子,夠不到地,跳下去,崴了腳,摸到包袱,一瘸一拐跑出村子……
王八講述過程中,王九摟著她哭了好幾回。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她倆形影不離,訓練一起訓練,吃飯一起吃飯,一起到群眾家搞調查,一起參加節目排演,王大說她倆屬黏黏膠的,粘到一起了。1938年8月,黨組織在文登縣大水泊鎮西南臺村舉辦婦女培訓班,王九、王十、王十一被選去學習,這下子王八有點不樂意了,鬧著也要去,王大批評了她,她噘了好幾天嘴。
培訓班結束后,王九跟同是文登人的榮敏之一起被分到文登縣,跟隨中共文登中心縣委活動。
又經過一年多的淘洗打磨,王九告別了羞澀,辭退了膽怯,出落成一名真正的戰士,走路一陣風,說話不含糊,干事小老虎。她風風火火,大大咧咧,工作沒得說,業余還是大伙的開心果,你跟她開玩笑,開不惱,她都替你著急。戰友們看她干事跟踩著火一樣,加上熱情似火的性格,都叫她一聲“火嫚兒”。
王十一和她的妹妹周武去了榮成縣。王大帶著王八跟隨膠東區黨委婦聯活動,王大漸漸走上婦女工作的領導崗位,王八一直在區婦聯做后勤,王二被調到了五支隊國防話劇社任指導員,王三輾轉去了魯南,王十二去了棲霞縣。十二姐妹經過短暫的相聚,被一陣風吹散到了各地。
玫瑰與苦酒
一個人心里藏著秘密是幸福的,但也可能是痛苦的。王六心里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這個秘密的源頭是一個男人的白凈文雅的笑臉,尤其是那雙流溢著熱情光波的眼睛。
他叫田百川,文登縣本地人,她的算術老師。
他曾給她講國內外形勢,講一個叫共產黨的組織如何為窮人鬧革命,嚇得她多半宿睡不著覺,她感覺他說的這個組織是專門對付她這樣的家庭的,她當然也不例外。他告訴她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她看著他說你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有一天,田百川約她到召文臺見面,他告訴她他要走了,組織安排他跟著“三軍”西去,他必須和她分開了。他反復囑咐她一定要去找他,他在前線等著她,千萬不要再回到那個封建腐朽的地主家庭了。她鄭重地點點頭,我一定去找你!
田百川離開文登城的背影可能是她印象最深刻的影像了——他帶走了一個少女的夢。
她要去參加八路軍的想法在父母看來真是離經叛道又離譜不著調。他們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遠嫁他鄉,偌大的家業要靠她來繼承,怎么能想怎么就怎么、說走就走呢?
她的態度像一塊鐵板,他們的乞求被冷冰冰地彈射回來。她騎上自行車趕往了大水泊,她似乎看到一片陽光照耀的鮮花,她心心念念的田百川就站在春風簇擁的花海里等著她。
等她到了大水泊,看著身邊攢動的陌生面孔,她有些惶恐,她要找的那個人在哪兒呢?一個姑娘家怎么好張口去詢問一個男人的所在。她被領進一個大院子,跟一些同樣陌生的姑娘住在一起,她的心稍微安定了。她很快被周圍火熱的環境同化了,她變得活躍起來,跟姐妹有說有笑,但她的笑容里藏著一絲絲落寞……
不久,王六被調到了平度縣工委任婦女干事。
沒事時,她站在工委駐地門前眺望著蔥蔥郁郁的大澤山,那連綿起伏的山巒像一道道畫屏,從近及遠,由濃漸淡。已是初秋時節,山里的果子喜盈盈地熟了,飄送著誘人的香甜氣息。平時的工作還是從這村到那村,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組織婦女識字班,教唱抗日歌曲,發動女同胞送丈夫上前線……她對這些工作已經很是嫻熟,漸漸得到了領導和同志們的認可,她也對多半年以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感到不可思議。唯一的缺憾依然藏在心里,巋然不動,她太需要一個人傾訴了。
就在這時,上級派來一個叫慕顯鳳的婦女干部,兩個姑娘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王六把那個從不曾對人說過的秘密告訴了慕顯鳳。
慕顯鳳趁著外出,不住向人打聽田百川的音訊,可是這人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這年冬天,她們兩人跟著平度縣工委組織部長周方去一個小山村發動群眾支前,散會后,周方留下她倆說話,問了不少王六的家庭、學習、生活情況,王六一一回答,慕顯鳳看出她幾次想向周方提問,可是最終沒有鼓起勇氣。她便脫口而出問道:“周部長,你認識的人多,你見過田百川這個人嗎?”
周方搖搖頭:“我從來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他是干什么的?”
慕顯鳳嘆口氣:“他是文登的地下黨,后來跟著‘三軍’到蓬黃掖開辟根據地來了,他這一走,沒了音信,可苦了家里人嘍!”
周方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說:“看來這個田百川跟你關系非同一般,但我得實話實說,我們的隊伍現在很分散,處境也很艱難,要想找個人困難不小……”
當晚王六失眠了,她瞪大眼睛,望著漆黑漆黑的夜,欲哭無淚。
后來,慕顯鳳回憶這段的經歷,透露出無比的遺憾:革命催熟了情感的果實,卻沒有催熟理智。她說:“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真是太年輕了,總感到這是自己的私事,其實只要向組織報告,由組織出面幫助尋找,是不難找到的……我們就是礙于面子,也太沒有社會經驗了?!?/p>
她們再次相見,已有了兩世為人的疏離感。
這天,慕顯鳳接到東海特委的命令,讓她到文登縣委來一趟。她趕到文登縣委,接待她的是文登縣婦救會會長榮敏芝。榮敏芝告訴她一個震驚的消息:王六脫離革命了。
原來王六到文登縣委報到后,就請假回家探親,到家后見到父母年邁,加上老人苦苦哀求,就傳回來話說“不革命了,讀書去”,已經半年多沒有歸隊了。
榮敏芝說:“組織上的意思是你跟王六熟,我們一起去做做她的工作,希望她能回來。”
她們冒著大雪趕往王六家所在的江子榮家村。路上慕顯鳳設想著王六的樣子,真的見到后,還是大吃一驚:眼前的王六——不,榮修春——一副洋學生的打扮,一頭披肩長發,一頂天藍色絨線帽子,一件古銅色緞子旗袍,一雙黑色棉皮鞋。榮修春正在院子里玩籮筐扣麻雀的游戲,看到慕顯鳳和榮敏芝走進來,吃了一驚,隨后極不自然地把她們讓進屋里。榮敏芝代表縣委跟她談話,要求她回到組織里來。榮修春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要革命就不上學,要上學就不革命。”慕顯鳳對眼前的這個榮修春也很陌生,雖然苦口婆心,勸了又勸,無奈她已經鐵下了心。
兩人悻悻地冒雪返回了。
后來慕顯鳳得到的關于王六的消息越來糟糕:她考上了文登中學,后來學校因為戰事而停辦,她回到本鄉當了一名小學教師,卻被一名偽區長誘騙同居,不久被拋棄,只好回到父母家中……代替父母收租,放高利貸,在疾風驟雨般的“土改”運動中,榮修春被揪斗,被唾棄。那時候,再沒有一個人把她跟那個拋棄家庭投奔革命、追求自由愛情、活躍于抗日根據地的王六聯系在一起了……
一切就像一場夢,來有信而去無痕。
那么田百川到底去了哪里?原來田百川參加完天福山起義后就改名為田野,1938年1月任“三軍”十一大隊指導員,參加了突襲牟平城和雷神廟戰役,此后先后任八路軍山東縱隊五支隊組織科長,膠東軍區組織科副科長,膠東抗大二營教導員,膠東軍區十六團政治處主任、政委等職。新中國成立后南下,歷任中南軍政委員會監察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南軍區空軍政治部組織部部長,中南空軍工程部政委等職。到底田百川找沒找過他曾經的戀人,這是一個永遠的謎。
其他姐妹的履歷大體如下:
王大后改名王達,一直是膠東婦女界的領導,后與膠東區南海地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梁岐山結婚,1949年隨軍南下大西南,先后任四川省萬縣縣委書記、地委副書記、省廣播事業局副局長,中共八大代表。她在主政四川省廣播事業局時,在劍門關上修建了一座廣播信號插轉站,使中央電視臺的節目經此傳輸到了四川、云南、西藏等地。她引此為豪,留下遺言,死后葬于此地。1995年去世后,她和丈夫的骨灰一起安葬在劍門關上的信號塔下。作為流落異鄉的革命者,這位膠東女兒,此舉是否也有登高眺望黃海之濱的故鄉小城的意思呢?
王二后改名王軍,1939年赴延安學習,先后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生連區隊長、排長,后參加了大生產運動,又入中央黨校學習。解放戰爭時,王軍隨呂其恩赴東北開展敵后地下工作。新中國成立后任黑龍江省副省長、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2014年去世。
王三后到魯南的蒙陰縣,遇到了擔任八路軍第一縱隊司令員的徐向前,兩人在沂南縣牧馬池村結婚。因為性格不合,幾年后離異。新中國成立后王三在黑龍江省委黨校擔任過領導職務。
王八給東海特委婦女部長曲韶華做過勤務員,新中國成立后到沈陽軍區做后勤工作。
王十一先后擔任過榮成縣、威海衛特區婦救會會長,新中國成立后任國家計委處長。
王十二的情況比較復雜,她先是擔任棲霞縣婦救會會長,1942年日偽軍對膠東區“大掃蕩”時,與丈夫鄒本蘭被捕,投降煙臺日軍,成為駐煙臺日軍特高課的一名特務,因為熟知我方情況,對我方造成很大的破壞。煙臺黨組織為監視她的行動,派煙臺張裕釀酒公司創始人張弼士的孫女張世祿,以打字員的身份,進入特高課,開展反特活動。這當然又是一部刺激驚險的“諜戰片”了。煙臺解放時,王十二與丈夫在轟隆隆的炮火聲中倉皇出逃香港,下落不明。
王五、王七、王十情況模糊,似乎更像一場大戲里邊緣人物,沒有留下多少蹤跡。
膠東王氏十二姐妹如同一束強光,照亮了大水泊的夜空,從來都是男人出將入相的舞臺,突然被十二個女子瓜分了戲份,她們的加入,使膠東抗戰這部大劇變得更加絢麗多彩,更加搖曳多姿,也將一段玫瑰色的記憶永遠留在了那個血火奔涌的年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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