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政協報
2022-06-20 06:51:06
原標題:哥哥的洋槐花
來源:人民政協報
卜 鍵
往事必然如煙,記憶常也不盡可靠,卻總有一些場景在腦海中留下深深刻痕,一經觸發,便活潑潑來在眼前。
那是在50多年前一個初夏的早晨,我騎車從山東曹縣的南園出發,去河南商丘的裴仵莊林場,看望在那里放蜂的哥哥。雖然說起來是兩個省,實則距離只有約二十里。當時的我十二三歲,恰同學少年,和風拂煦,即便是頻頻停下來打探道路,也沒用太長時間就抵達該林場。魯豫兩省以黃河故道分界,昔日的滔滔巨流已變為迤邐沙丘,林場人在沙丘上遍植不畏干旱的刺槐(更普遍的叫法是“洋槐”),大多數已有碗口粗細。適值開花時節,彌望皆粲粲白華,挨挨排排,在古河床上蜿蜒遠去。
眼前大片美景,腳下的路則黃沙堆簇,難以騎行,只能下來推著走,推得自己大汗淋漓,漸漸便覺推不動了。裴仵莊林區沒有大門,所謂道路也就是林間隙地,沙梁連著沙窩,想找個人問路也沒的。無奈之下,我將自行車鎖好停在路邊,試圖穿越樹林去看看,孰知在林中兜兜轉轉迷失了方向,連車子在哪里也找不到了。魯西南稱自行車為“洋車的”,當時乃家之重器,又是借來的,萬一丟了非同小可,可心中越是著急,越找不到,到處都是沙土疙瘩與模樣近同的刺槐,似乎走不到盡頭。不知過了多久,總算遇到林場工人,把我領到養蜂人借住的小屋,而哥哥聞知奔出,幾乎沒費什么事,就把車子拎來了。
我在那里待了兩天,曾戴上防蜇網帽,與哥哥一起搖蜜;也跟著他在林間散步,一股清甜的香氣從四面八方彌漫而來,令人陶醉。哥哥告知洋槐花的花期較長,槐花蜜質量上佳,是養蜂人的幸福時光。記得他的床頭塞著一部《養蜂學》,上下兩冊,好像是蘇聯專家寫的,我讀得興致盎然,心中幻想著有朝一日做個養蜂人,每年逐花期而動,遍歷名山大川,真是太美了!我把這個想法對哥哥說,他表示了有限的支持,也說到養蜂很艱苦,還有蜂王會帶著蜂群逃跑,飛上樹梢,要設法招回啥啥的,令我愈加神往。
數年后哥哥進縣城當了工人,轉干晉升,可一說起養蜂便眉飛色舞;而我先闖關東,再進兵團,考大學,卻也忘不了那次在刺槐林海中的迷途,忘不了那一望無際涯的洋槐花。說到這個樹種,實在是太過普通和普遍了,屋角巷頭隨處可見,就連京師后海恭王府中的天香庭院,竟也有它傲然的存在。此處堪稱恭親王府最優雅的院落,正殿為有名的楠木大殿錫香齋,前出為寬大月臺,而臺階兩側,各有一株高大挺拔的刺槐,樹干粗若合抱,樹冠遮天蔽日,春夏之際繁花滿枝,香氣散溢。據說刺槐是在18世紀由德國人引入中國的,首先在青島種植,大約在不久后,就因花萼之美進入京城的王府,再后來發展得到處都是。而其樹干毛糙,渾身帶刺,也顯得粗鄙不文,不久便跌落塵寰。不知何人何時在垂花門內栽下兩棵西府海棠,傳為府中嘉木,春間常有人來尋芳,刺槐雖少人問津,卻也無人砍斫,得以自由自在地成長。20世紀80年代末我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學刊》,編輯部設在東廂樂古齋,外間有小床一張,便是晚間的黑甜鄉了。最喜同事們下班之后,天香庭院歸于清幽,邀來三五好友,在月臺擺上小桌和花生米,喝酒閑聊,唇天齒地。如果遇上洋槐花綻放則更好,即便是花期已過,我也會憶起那次的黃河故道行,偶爾也會講述自己的歷險記,講述哥哥在洋槐林中放蜂的故事。弟兄們聽得多了,開始調侃與二度創作,也給這個故事擬了個題目——哥哥的洋槐花。
而庭院中孤零零一兩棵刺槐,與黃河故道上綿延數十里繁花的視覺沖擊力,實在相去遼遠。一次到懷柔開會,就在城北水庫的大地上,竟也發現成行成片的刺槐,老幼錯雜,開得那叫一個爛漫。其也成為我與妻子一處流連忘返之地,幾乎每年的五月花季都要去看看。有一年哥哥來京,特地拉上他前往一游,居然遇上了一對養蜂的夫妻,聊了好一會兒。
不知不覺間已入老年,退休后我在燕山腳下租了一個小院,讀書寫作,歲月靜好。曾看到一篇網文《誰的晚年都是一場血雨腥風》,當時并未覺得與自己有太多關聯。豈知去年四月,一向健康、尚未退休的妻子突患重疾,生活頓時亂了套;到了五月,老家又傳來哥哥病重的消息,而且是兩種病同時發作。艱難的一年過去了,妻子已然康復,我們特地去了懷柔水庫,攜手徜徉于大堤之上,花期稍過,但仍可見小山包有幾棵老樹,鐵枝白萼,仍是那熟悉的洋槐花。我們慶幸上天的垂顧,也為哥哥祈禱,對著老槐新花祈禱……
哥哥的身體每況愈下,幾天前來京求醫,住在我們的小院。曾經高大英挺的他、我和弟弟小時候的保護人,如今已舉步維艱,飯也吃得很少。我心憂急,逼他多吃,回應往往是凄然一笑,搖搖頭,聊天也打不起精神。與在北美的弟弟通話,學醫出身的他半晌無語,末了說:二哥,他吃不下就不吃吧,你也不要硬逼了,讓他喝點酒吧。哥哥與父親一樣酷愛杯中物,老三回國會帶洋酒,我回老家必也帶幾瓶好酒,他很喜歡,父親在時給父親喝,老父辭世后留著我們回家時喝,自己則喝一些便宜的。這也與他的患病直接相關,真令人唏噓感嘆。
在一個晚上,我與妻子在院中海棠樹前擺起桌椅,也說服了意圖阻攔的老嫂子,為哥哥斟滿酒杯,果然其精神有些振作。兄弟絮話,說到很多兒時的記憶,而說到養蜂歲月,說到裴仵莊的洋槐花,他的話多起來,滔滔不絕講了許多放蜂奇遇,還糾正了我的幾處記憶偏差。月光如瀑,哥哥的眼睛不再暗淡,一變而炯炯有神,那才是我熟悉的目光。
哦,哥哥——
(作者系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原常務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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