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2023-06-05 10:42:06
原標題:【煙火人間】記黃河晉陜大峽谷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煙火人間】記黃河晉陜大峽谷
來源:光明日報
【煙火人間】
別的江河,就是某某江,某某河,黃河卻稱之為天下黃河。它誕生在巴顏喀拉山下,少年游蕩于青藏寒地,而當知道了遙遠的東南有大海,便掉頭大行,經過了黃土高原,這就是晉陜大峽谷。
大峽谷從府谷縣的河口鎮起,到河津的龍門,其實還可以延長,到秦嶺的潼關吧,全長一千多公里,岸深一百米甚或二百米。
世上的路首先是水走出來的。黃河深刻出了大峽谷,大峽谷又將它束縛其中。越是束縛越使最柔軟的水堅硬如鐵。它奮斗,吶喊,暴躁,充滿戾氣,生長和完成著自己的青春,囫圇的黃土高原也從此一分為二,一半給了陜西,一半給了山西。
兩岸隔絕,竟然是東邊岸高聳了,西邊岸低落,西邊岸高聳了,東邊岸低落。川潦瀉散,河聲充滿,只有黑鸛和白琵鷺憑空往來。站在山西永和縣的岸上看到了乾坤灣,站在陜西清澗縣的岸上看到了太極灣。那是黃河九十九道灣中最神奇的兩灣,西窄東寬,東窄西寬,入灣至出灣都是幾百米,狀若左右葫蘆。到壺口去呀,壺口是黃河突然下跌,如一腳踏空了,濺起千堆雪。石門下去的大梯子崖,那是河東岸的一個缺口,斧劈刀削般危險。有瀑布,被風吹起,飄然如煙。而棧道其上,若游人經過,從河道看去,真的在“飛檐走壁”。如果再往陜西的佳縣,再往山西的麒麟灘,千米長的水蝕浮雕鑲嵌于絕壁,兩岸山巒起伏,亂石堆砌,散者如塔,聚如城堡,每塊石頭上又布滿蟲紋,像漢字蒙文但不是漢字蒙文,疑為天書。
面對著大峽谷無數的景點勝地,能想象黃河尋找出路是多么地艱辛:日瘦月小,星寒云低,它在橫沖直撞,沖撞出的溝壑峽崖在不斷地坍塌,無數的堰塞湖,壅堵滯流,只能千回百折,有大孤獨啊,是真的沉痛。有哲人講,當你遇到風暴的時候,你不要給神說風暴有多大,而是給風暴說你的神有多大。黃河那時的形狀正該如是。
大峽谷上下差不多有六十五條小河匯入,流域覆蓋了整個黃土高原。而祖籍在這里的或外籍人來到這里的,也意識到身上的每一條血管也是黃河的支流,他們便都有了黃河的秉性,大氣,豪邁,向往遠方,從此英雄風氣流轉。軒轅在西岸有陵,堯帝在東岸建廟,漢劉徹來后土祠祭祀,李自成登白云山發愿。吳堡用石頭壘起了一座城,佳縣把城就修在三面懸空的山巔。更有著毛澤東于高家坬上高吟《沁園春·雪》,石破天驚,魚龍出聽。
黃河遠行,也把黃土帶去,送給了河南,送給了山東,送給了一個華北平原,卻使黃土高原支離破碎。多少風流人物,能出走的都有一番大世界的作為,留下來的是堅守而頑強。千百年里,黃河奔流不息,大峽谷兩岸人畜焦渴,壑梁臺峁上樹木莊稼干枯。他們要么到十幾里外的那一點泉眼里去挑水,要么在門前屋后挖暗窖收儲天雨。相傳過去的吳堡城,那么大的城里只有一口苦水井,每日由知縣親自掌握,分配給每人一瓢。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浪漫,城西門上的匾額寫著“明溪”,城東門上的匾額寫著“聞濤”。干旱使居家只能在土崖下鑿窯,鑿窯便創造著藝術。由“一炷香”到“明三暗二”“廂六倒四”。西灣的民居在斜坡上層層疊疊,三十多個院落連為一體。李家山村選擇了一條梁的兩邊溝,窯洞從溝底直達梁頭,竟能多到九層。土地上是不能種植水稻和小麥了,而糜子、高粱、谷子、蕎麥、豆類和土豆,把地里所有營養所有顏色都聚集起來,做出谷面窩頭,豆面抿尖,紅面旗子,小米撈飯。尤其是棗,到處都是棗林啊,姆棗、冠棗、狗頭棗、牛心棗,秋天里滿山紅遍。他們認為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紅棗,而這里的棗是世上最好的棗,因為它們能聽到黃河濤聲。再就是開山和鉆水了,開山就是挖炭,鉆水就是撐船筏。在許多地方,剝開地皮就是炭,有許多地方的炭,用火紙便能點燃。古老的習俗還在沿承著,在除夕夜里,有人家在中堂的案上供奉了土豆和紅棗,有人家把一塊大炭用紅紙裹了就放在門檻兩旁,稱它們是“黑漢”,還貼上“瓜子人人”。“瓜子人人”后就衍變成了剪紙,魚蟲花鳥、山水人物,遍貼在門上窗上,米面罐上和樹上。鉆水呢,從河口鎮到磧口鎮從來都行船筏。船是木船,木船上有艄公扳舵。筏子有油筏木筏皮筏,皮筏是用羊皮做成的囫圇圪筒。船筏上的人都得是男的,赤身裸體,但大峽谷的號子聲聞于天。除了船筏,兩岸還沒有通車的年代里,忙碌的都是駱駝騾馬和毛驢。磧口鎮人講,凡是門上掛著谷稈綁成的干草把,就代表著是高腳牲口的草料店,全鎮就有幾十家。船筏卸下的貨,駱駝運長途,騾馬跑短途,毛驢馱炭。每天下午毛驢排著一字長蛇陣,像一股黑水注入鎮來。趕腳人都能唱,有苦了有樂了心里有人了,隨口編詞,任意起調,這就形成了民歌。張家墕村的張天恩最有名,唱出了《趕牲靈》。
那是一個早晨或是晚上,黃河終于走完了黃土高原,沖開了最后一個關隘,那是驚天動地的轟鳴,自此有了“岳色河聲”一詞。應該想,當黃河回頭一看,疊巒重嶂的關隘竟然薄如門扉,偉大的勝利在最后成功時是這般容易。后人不明就里,也不可思議,認為那是大禹所致,叫其是禹門,而黃河沖出來已經是龍的形象了,所以更叫作龍門。
從龍門再往南二百里,匯入了汾水,洛水,渭水,黃河河面開闊,汪洋一片。時而厚云積岸,大水走泥。時而五彩祥光閃耀,“榮光冪河”。但黃河既然是天下黃河,大峽谷經過僅只是它的一段行程,大海還在召喚,它抖擻著力量,那時不時出現的“揭河底”,幾百米數千米的河底被卷起,整個河在滾翻,是在嘿動,在聚勁,在誓師。而正是在這二百里,黃河成熟了,它的成熟也成熟了中華民族的文明。西岸的大荔、合陽、韓城,東岸的運城、臨汾,產生了那么多的圣君明相,文臣武將,才子佳人。單就文學,司馬遷,司馬光,王維,柳宗元,這就夠了,應是中國最最聚文氣的地區了。
黃河繼續南行,秦嶺卻攔住了它,迎頭站著的就是華山潼關。潼關為雄關,歷來的戰爭莫不發生于此,那猙獰的崖頭,陰寒的壑底,以及怪石、彎樹和細路,充滿蕭煞。中國歷史上有過漁樵問答,那只是探詢生命難題。而秦嶺是否和黃河在此有過對話呢?如果有,那一定是關于天下格局的大事。于是,黃河再沒有南下與長江相會,黃河就是黃河,讓長江去行南方吧,它就在北方,而轉頭往東去了。
這該是再一次偉大的轉折,于是東岸就有了鸛雀樓,歷史讓王之渙登上樓頭,看到了那最壯麗的場面: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作者:賈平凹,系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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