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檢察日報
2022-05-08 20:58:05
原標題:露天電影
來源:檢察日報
打谷場上發亮的銀幕對于他們好像天堂的一扇窗,它打開了,一個原先空虛的無所事事的夜晚便被徹底充實了。 ——蘇童
小時候看電影條件差,一部電影最多只能看三遍。
全鄉幾十個村輪流放映,當時的一個村管兩三個自然村,每月只能選其中一個自然村放映,周圍村莊的人集中過來看。我們村之前的村叫張黃莊,有3公里遠。下午放學后把書包往家里一扔,不吃飯就和伙伴們一起跑去看。第二天晚上,在我村放映。第三天我們再追著去2公里外的鄉駐地孫六看第三遍,仍不過癮,無奈往后的村莊太遠了,所以一部電影最多只能看三遍。有時候趕上下雨、下雪或者別的原因,就不去外村看電影,只能看兩遍或者一遍。
只有極個別電影看超過三遍的。在放映豫劇電影《朝陽溝》時,鄰村的一個男青年,喜歡上了電影中的銀環,天天追著看,越看越著迷,一連跟了二十多個村看了二十多遍。下個月電影隊換了電影,他得了相思病,要去河南找銀環,被家人關在家里幾個月才好了,后來再也不看電影了。
三遍里面最舒服的是在自己村里看,既可以吃晚飯,還可以坐著板凳看“正排”。下午四五點鐘,放映員指揮著村里幾個年輕人栽好兩根手腕粗的竹竿,扯好銀幕,就去支部書記家吃飯。放映員共兩個人,大隊干部上午就做好了預算,用生產隊的黃豆換二斤豆腐,再賒村里某家的一只公雞,用雙倍的鮮辣椒炒辣子雞,辣椒少了肉不夠吃。當時感覺做電影放映員是最好的工作,既可以天天看電影,所到之處人人歡迎,還可以經常吃上白菜燉豆腐和辣子雞。父親當年是村會計,和支部書記一起作陪,所以他可以陪著放映員吃一次白菜燉豆腐和辣子雞,當然他吃的主要是辣子雞里面的辣椒。
放映員開始吃辣子雞時天還不黑,小孩們就搬來自家的板凳、木墩子、草墩子、馬扎子,搶占有利位置。有一連擺了好幾把板凳的,也有把用來拉貨物的地排車拉來的,跟搞“圈地”運動一樣,用鉛筆刀劃一個大圈,為自家人、親戚占好地方,坐在那里守著,等著全家人一起來看。有的小男孩為了不讓別人爭奪地盤,使出絕招——邊走邊撒尿劃圈,果然沒有人再到“尿圈”里坐。劃完圈再用鉛筆刀在地上挖坑——尿坑,以備電影放映期間應急。因為人小刀小坑小尿多,尿經常溢出來,順地勢流到別的小孩挖的坑里,有時會流到坐地上看電影的小孩的屁股底下……好在看電影太專心,褲子被別人的尿濕了也發覺不了。放完電影第二天白天一看,地上有幾十個坑,上百條彎彎曲曲流水的印跡。
有一天晚上在本村看電影,村里一個叫“德國”的小孩,用小刀在地上劃了很大的圈給家里人占地方,在圈內挖了好幾個尿坑。一個叫“德法”的小孩沒有帶小刀,用尿劃圈,沒有把控好,尿出“國界”到了“德國”的圈內。兩個沒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不相讓。旁邊一個外號“英吉利”的鄰居對“德國”說:“你一個德國,肯定打不過德法兩國,要不你往他坑里尿一泡就算扯平了。”德法不同意,說:“德國的泡多,他尿滿坑我就沒法尿了。”一直到電影開演了還在為邊界問題爭論不休。第二天大家談論電影情節,分工模仿電影里的角色,兩個人都說不知道演的啥。
從第一個小孩開始占位置到放映員吃完辣子雞,約有兩個小時。天黑很久了,人們耐心或不耐心地等著。這時傳來發電機的響聲,放映機前的電燈亮起來,大人和小孩一起歡呼,歡呼過后馬上安靜下來。
電影開映后,滿場子人山人海。有坐地上的,有站椅子上的,樹上、墻頭上、麥秸垛上,都有人。大人們全神貫注看故事情節,看到電影里的人吃肉喝酒,就說:“咱什么時候能過上這種日子就好了。”看到有逃荒要飯的,又感慨:“千好萬好,哪里都不如咱莊稼人好,撐不著,餓不著。”小孩們則忙著分辨依次出場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能分清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就算看出門道、看懂了。這標準說起來不算高,因為那時的電影好人都是濃眉大眼、英俊威武,壞人都是賊眉鼠眼、又丑又兇。偶爾碰上一個長得好的特務,連大人們也納悶不已:“這么俊的人怎么能當特務?”
來得晚的,找不到好位置,就到電影銀幕反面看,遇到有字幕的電影,“看反面”的人就吵吵:“字怎么放反了?”不過一般不會影響觀賞效果,因為看反面的多數是老年人,不識字。
電影放到一半,故事情節剛開始精彩,村支書出場了,借用放電影的喇叭講話,號召大家看完電影以后,第二天別忘了早起去澆地。村支書講話水平很高,不用講話稿可以講半個多小時,如果不是大家耐不住性子喊“都聽明白了”“都聽明白了”,他還要繼續講下去。因為講話時間過長,有些小男孩開始犯困,躺在地上睡著了。電影散場,粗心的家長沒留意,有的孩子在地上一直睡到太陽升起。那時家長都心大,孩子一夜不回家睡覺,也不擔心。
有一次放映《暴風驟雨》,趙光腚剛分到衣服穿,突然刮起大風下起大雨來,銀幕內外都是暴風驟雨。大家都不愿意走,幾個人扯著塑料布擋著放映機,大家淋著雨繼續看。雨越下越大,村支書說明天給補放一場,大家才慌忙往家跑。
有一天晚上到張黃莊村看電影,去的路上問丁二哥放什么電影,丁二哥說:聽說是《胡蘿卜咸菜》。電影開始后才發現不是《胡蘿卜咸菜》,而是《火紅的年代》。有人坐在麥秸垛上看電影抽煙,不小心把麥秸垛燒著了,把看電影的人嚇壞了,一幫大人趕緊去救火,好在麥秸垛不大,一會兒就撲滅了,麥秸也燒干凈了。
如今想起來,到外村去看電影實在是辛苦,下午放學后不吃晚飯,餓著肚子跑幾里路,而且因為在別人的地盤上沒有用小刀劃圈占地的特權,更不好意思撒尿圈地,只能看“偏排”。沒有帶板凳,連續站幾個小時,或者蹲幾個小時,或者坐地上幾個小時,偶爾會被小孩的尿濕了褲子。看完電影回到家已經后半夜,父母給留在鍋里的飯早已經涼了,有時胡亂吃幾口,多數時候不吃飯就睡覺了。
一次聽說孫六鄉放映《梁山伯與祝英臺》,趕到后發現街中心很多人在等,卻看不到銀幕。等到半夜,傳來消息說,因為這部電影太好看,各鄉鎮都想先睹為快,縣里采取流水式放映,估計到凌晨三點能輪到孫六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卻聽見人喊:“今天不在孫六放了,在小張莊放。”我和一幫人急急忙忙往五里外的小張莊趕。半道上遇到小張莊的人,問他們有沒有電影,他們答:“小張莊沒有,孫六有。”又一起往回趕。那時候沒有手表,不知步行了多長時間,剛到孫六,《梁山伯與祝英臺》也到了。
看完電影走著回家,一路上興高采烈地和伙伴們談論著電影情節。那時候漫天星星又多又亮,肉眼可以看到幾百上千顆星星,閃閃發光,熠熠生輝,不時會有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很亮,沒有路燈也看得很清楚。趕上有月亮的晚上,鄉間土路變成了銀灘,兩側的樹葉、莊稼都亮起來,微風吹得玉米、高粱葉沙沙響。頭頂“星河”“銀河”、聽著蟋蟀青蛙唱歌、踩著自己影子回家的感覺,真的很美,美壞了。
離家還有幾百米的時候,已經等了一晚上的大花狗跑過來,然后搖著尾巴一起回家。這只狗是父親從親戚家抱回來的,從小奶狗變成大花狗,與我們家同甘共苦十多年。那時候家里窮,它只能吃剩飯,一年四季睡在地上,但它從無怨言,始終樂呵呵。它陪伴了我和弟弟的小學初中時代,有時候會跟隨我們兩公里到學校大門口再自個回家。高二時一個冬天的周末回家,大花狗老死了,死前趴在冰冷的地上,嘴邊還有一條帶著冰碴的魚,已經沒有力氣吃下去了。父親在村邊的一棵樹下挖了坑,把它埋了。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看露天電影的機會,再也沒有頂著滿天星星回家的幸福。
(作者單位:山東省聊城市人民檢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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