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金融時報
2022-06-17 10:30:06
原標題:六子哥和小山東
來源:金融時報
六子哥帶我進城讀書那年,北京正舉辦亞運會,是1990年。當時我讀初一,他讀高三。六子哥的名字不是六子,他也不是排行老六。六子哥在我們堂兄弟中排行老大,小名六一,是在爺爺61歲時出生的,所以叫這么個名字。村里叫類似名字的人很多,有叫五十的,有叫六十的,起名的緣由是一樣的。但為什么大家平時不叫六一,而叫六子,就不得而知了,或許這樣叫著順口吧。
村里不通公共汽車,公社才通。公社是個老名稱,在我們讀書的時候,社改鄉已經很多年了,可是大家叫習慣了,一直就這么叫。村里到公社有十幾里地,六子哥帶我一路步行,先走小路再轉大路。小路是機耕路,是過往的人、騾馬和拖拉機用腳掌和車轍踩出來、碾出來的。大路是公路,是一條省道,叫五烏線,從哪里到哪里,并不知道,但它比機耕路平很多,而且路面上鋪有砂石,下雨也不泥濘。上小學都是在小路上來回,只有上中學,才往大路上走。我的鋪蓋卷兒在六子哥頭上頂著,我說:“這樣太累吧,背著走吧?”六子哥說:“朝鮮族婦女都是頭上頂東西的,很厲害。”之前沒聽說過,也不好細問,看六子哥腰桿挺直,在前面健步如飛,我也加快了腳步。
之前也進過城,父親到城里給四輪車斗噴字,我和弟弟扒在車斗上進了城。但那次哪里也沒去,我和弟弟在農機廠院子里撿了許多螺絲螺母,作為紀念帶回去了。此番進城,和往日不同,若當時學過孟郊的《登科后》,一定會吟誦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詩句來。怎樣坐上班車,一路上怎樣看風景,不記得了。只記得一下車,在中山影劇院門口看到一種奇妙的水果,黃色的,一枝一枝連在一起,像張開的手掌。想起平日議論,有同學說,一種水果叫香蕉,長得像個人手。在同學這樣講前,我真的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水果存在。為此我汗出如漿,深感不安。我明顯感覺到,他們平時對我的尊重,蕩然無存了。因為有人明確這樣講,你不過看的書多,但見過的東西很少。如果僅僅是沒見過,還不夠可怕,關鍵我還真的不知道。總之,當時很郁悶,很尷尬,很受刺激,放學回家,一路上我默不出聲,因為不知該說什么好。六子哥問:“想吃嗎?我給你買。”我說:“嗯。”六子哥買了兩根香蕉,遞給我。我拿在手里摩挲,表皮非常光滑,好像涂了油脂,又像打了蠟。仔細端詳,果真就是一根胖胖的手指啊!而且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這種香味實在是太香了,蘋果、杏子、李子,還有村里可見的蘋果梨、香水梨、豬頭梨、酥梨等各種梨子,都無法與之相比。輕輕撕開果皮,露出又一根手指,白白的,軟軟的,咬一口在嘴里,那種舒爽和愜意,無法用語言形容。那幾個家伙講得沒錯,香蕉果真是天下最好吃的水果。在這個時候,我犯了一個差不多和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的錯誤,在吃了第一根香蕉后,居然把第二根也吃了。全部吃完了,才向六子哥道謝,連連感嘆,“香蕉真是好吃!”六子哥“嗯”了一聲,再沒說別的話。默不出聲,帶我去大姑家。當時高中有宿舍,六子哥住在學校里。初中沒宿舍,我住在大姑家。我低聲問,“六子哥,你沒吃過香蕉嗎?”六子哥又“嗯”了一聲。我感覺非常愧疚,但已經無法彌補了。
不料,更慚愧的還在后面。開學第一課,老師讓大家一起唱《亞洲雄風》,同學們歡呼雀躍,齊聲說好。那一刻,我知道,在城里讀書和村里讀書的最大區別,不只是知不知道香蕉,還有會不會唱《亞洲雄風》。其他人都會唱的歌曲,我不僅不會唱,而且不知道。不是知道,故意說不知道;不是會唱,故意說不會唱。是真的不知道,也真的不會唱。老師沒教過,村小也沒聽人唱過。南郭先生在濫竽充數時是什么感覺,我真正體會到了。這種感覺,就是非常難受。只能長大嘴巴,不敢出聲。很多年后,我與《亞洲雄風》曲作者徐沛東老師聊起這件事,依舊心緒難平。
放學后,我垂頭喪氣回到大姑家。發現六子哥也在,還有一個大男孩,個子比六子哥稍微矮一些,但身板比六子哥寬,臉盤比六子哥大。發型、裝束全部和六子哥一樣,也是理著小平頭,下身藍布褲,上身是有四個暗兜的藍布褂,和中山裝有些像,但皺巴巴的。不同的一點是,六子哥穿的是家做布鞋,他穿的是黃膠鞋。六子哥說,“今天開學,感覺怎樣啊?”聽我講了不會唱歌的事兒,大男孩安慰我說,慢慢就會唱了。在聊天過程中,知道他是六子哥最要好的同學,山東人,六子哥管他叫小山東。
星期日沒課,我會步行去學校看望六子哥。有時六子哥不在宿舍,就找小山東。于是小山東就滿校園幫我找,有時找到,有時沒找到。找到了,六子哥就去食堂買幾個饅頭回來,和我一起吃。學校食堂賣的是機制饅頭,很白很虛,比家里蒸的饅頭白得多虛得多。找不到時,就向小山東請教一些不會的問題,他每次都講得很詳細,也很透徹,讓我有茅塞頓開之感。在我不去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會來看我。當時表哥和我一起住,讀初三。我一個初一學生,有他們三個人幫,學習簡直如有神助。期中考試班級第三,年級沒有名次。期末競賽,班級第一,年級第二。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寒盡暑來,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和中考時節。記得在考前一晚,六子哥和小山東又來看我了。問我每天晚上學到幾點,我說十一點。問表哥學到幾點,表哥說,也是十一點。小山東說,“初一學到十一點可以,但初三這樣,就睡得太早了。”我和表哥都感覺很沒面子,小山東和六子哥盡管沒說他們學到幾點,但肯定比我們學得晚。我們這樣早睡覺,是不是很不合適?入睡前,心懷忐忑。
記不清準確時間,六子哥、小山東、表哥都考完了。也不知什么時間,出成績了。考得怎樣,不知道。只記得六子哥身體更加瘦了,比之前同學給他起的綽號“蘆柴棒”,更加像“蘆柴棒”了。兩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臉色黃黃的,整個人臉好像是在顴骨上蒙著一層皮。在地里,只干活,不說話。割麥,一句話不說。挑麥,一句話不說。干什么,也不說話,只揀最重的活干,不停地干活。那時,奶奶癱在炕上,動不了,也不會說話,見到六子哥就哭。
不知什么原因,第二學年開學很早。六子哥在家里脫麥打場,我一個人沿著他之前帶我進城的路,去了學校。放學回到大姑家,發現小山東守在大姑家門口。還是那身藍布褲褂,還是那雙黃膠鞋,還是小平頭,只是臉上多了很多憂郁。他急匆匆地問我:“你哥呢?”我說:“在村里打場。”他問:“什么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那時,村里沒電話,只有見面問,才能問到。問罷,他急匆匆走了。第二天早上,我正背著書包出門,他又來了。問我:“你哥呢?”我說:“不知道啊。”他說:“我要回老家了,一定要見你哥一面,你們家怎么走?”我告訴他,從陜壩坐車到太陽廟,然后沿著公路怎樣步行,到哪里再轉土路。他聽完,又急匆匆走了,居然沒用筆記。看他走遠,我才想起來,返回鄉下的班車,下午三點才有。連忙追上去,告訴他。他說:“知道了”,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了。第三天下午放學,看到他又在大姑家門口等了。這次,我知道,他不是為找六子哥了,是為找我了。他說:“我到你們村了,找到你哥了,還和你哥一起脫麥了。”鄉諺說,“男人怕割麥子,女人怕坐月子。”脫麥是比割麥還要苦重還要難干的活兒,所謂“龍口奪糧”,麥子上場后,村人爭分奪秒脫粒打場。脫粒機一響,就沒有停歇的時候。有的從垛上遞麥捆,有的在脫粒機口解麥捆,有的往脫粒機里塞麥捆,有的在脫粒機下掏麥粒兒,有的挑麥草。勞動強度最大的是掏麥粒兒,不僅汗如雨下沒有瞬間歇息,而且鼻腔里吸滿塵灰,甩一把鼻涕都是黑黑的泥。這樣的活兒,自然是六子哥干。我想,小山東那天遇到打場,估計他也干了。
小山東說:“這活真不好干,我給你哥說了,別在村里種地了,還是繼續讀書吧。”表哥已在復讀,小山東勸他繼續努力,也叫我好好讀書。我想問他,接下來,他要不要復讀,又沒有問。他對我說:“我回山東老家了,和你告個別。”現在想來后悔,那時我竟然沒有叫他一聲哥,而且始終沒問他姓名,只記得他叫小山東。后來,六子哥到石家莊讀書了,表哥到呼和浩特讀書了,他倆都學了醫。放假回來,我問六子哥:“和小山東有聯系嗎?”六子哥說:“給他老家寫了幾封信,都沒收到回信。”
前幾天,在《讀者》雜志看到一篇散文,叫《好想江南》。寫高中同班同學友情的,很感人。我微信發給六子哥,說想起你同學小山東,他高考后去大姑家找你的故事,也挺感人的,不知他現在何方?已經年逾五旬,在陜壩做醫生的六子哥回復:“我也不知道,很想知道。”
陜壩,就是當年六子哥和小山東讀高中的地方。抗戰時做過綏遠省臨時省會,現在是我家鄉的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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