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2022-09-23 09:44:09
原標題:書和遠方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書和遠方
來源:光明日報
家鄉的友人,介紹一位喜好寫作的同事與我相識,我們互加了微信。他發來了一張照片,是我當年在他所居住的吳橋縣城新華書店買的一本書的封面,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這本書。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比我小兩歲,當時正在縣城里讀中學,也在這家書店買過這本書。
生活中不乏這一類微小瑣細的機緣,以其出乎意料而帶給人一種輕淡的喜悅,一份隱秘的愜意。
那本書名為《戀歌》,一本愛情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收錄的是現當代中國詩人的愛情詩。湖藍色的封面簡潔樸素,右邊自上而下是書名,兩個白色的大字,左邊并排著兩個心形符號,鎖鏈一樣套疊在一起。當時正進入開始向往愛情的年齡,一冊這樣的詩集自然不肯放過。
吳橋是著名的雜技之鄉,與我的故鄉景縣隔著一條京杭大運河。它的縣城有個詩意的名字“桑園”,離我住的縣城只有十幾華里,但在當時感覺已經是很遠了。在那次買書之前,第一次來這里,還是在幾年前,幾個小伙伴剛剛結伴學會騎自行車,有人提議去桑園看火車,便一同騎車前往。津浦鐵路從這里穿過,讓我們十分羨慕。當一列開往南方的綠皮客車從身旁馳過時,每個人都興奮不已。我知道,腳下這條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亮的鐵軌,通往這些陌生的地方:濟南、徐州、南京、蘇州、上海……它們遙遠而神秘,讓我內心充滿了向往。
“詩和遠方”,如今已經是一個十分尋常的譬喻。相對于日常枯燥瑣碎的生活而言,遠方以其陌生感,天然具有一種魅惑,因此還有一個類似的表達,“生活在別處”。距離感是它得以產生的關鍵。而對于我來說,除了真實的旅行,這種走入遠方之感,還來自書中所呈現的生活。
每一冊書都是一扇開向世界的窗戶,讓我望見了一片天地。它既有地理意義上的真正的山河大地,也展開在情感和思想的維度之上,呈現為種種精神的風景。每一本喜歡的書,都會帶來某些遠方的消息,都參與了對閱讀者精神人格的塑造,成為其成長之路上的一處處路標。
但這里我更想說的是,這樣的事情若發生在旅途中,在日常生活的固定處所之外,無疑會帶來一種特別的感受。地理上的遠方疊加了精神的遠方,就有了雙重的意味,更為濃郁的詩意,自然更難以忘記。
參加工作后,這樣的機會多起來了。第一次遠行,是1986年的初夏,去貴州和云南出差。離開貴陽之前,在住處旁邊的一家新華書店,我買到了英國作家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翻譯者是李霽野。書的扉頁上寫著:“滇行前日于黔京筑城。”當時正迷戀古典文學,文字因此顯得有些刻意和造作。接下來的一周里,在昆明跳蕩流淌的陽光下,我仔細地讀完了這本書,從文字間感受作者漫步于陽光照耀的夏日英格蘭河谷中的愜意,那是他多年前住在倫敦陰郁逼仄的閣樓上、為賺取每天果腹的面包而拼命寫作時根本不敢想象的享受。那種孤獨中的恬適,那種從書籍和自然中獲得的慰藉,讓我感到了某種心性的親近。讀一本書,常常伴隨著對自我的發現。
然后是一年多后,在上海城隍廟的一家書店,買到了一冊《六人》,是三聯書店“文化生活譯叢”中的一本,封面上“巴金試譯”幾個字,透露出一代大師的謙遜。當時仍然處于為意義而迷茫的生命階段,這本德國人寫的小書正對胃口。書中寫了六個人物,分別是浮士德、唐璜、哈姆雷特、堂吉訶德,以及我已經忘記名字的兩個人物,一位僧侶、一位游吟詩人,都是世界文學名著中的主人公。作者通過描述每個人的性格習慣和生活道路,用一種濃郁的抒情筆調,探討了生命的意義,很有幾分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的意味。大上海喧囂紛亂,五光十色的街景,擾攘匆忙的人流,正契合了當時的情感狀態,為閱讀和思考提供了合適的背景氛圍。
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買上一本書,并在書的扉頁上記下購書的時間和地點,曾經是我多年的習慣,仿佛今天人們去某處旅游,喜歡拍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一樣。但這些文字痕跡的意義,完全是屬于我自己的,借助它們,某個記憶中的片段得以復活。
像這本《成都竹枝詞》,購于成都熱鬧繁華的春熙路。書中收錄的詩句跨度長達幾百年,活潑清新,描繪了這座古老都市的年節歲時、風土民俗和百工技藝,文字間流溢出的風趣諧謔、優游樂生的氣息,正是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這本小開本的《蒙田隨筆》,是在西安一個叫作小寨的地方買到的,收入的文章并不多,但作者對人類情感行為的冷峻觀察,文字間透露出的強大的理性力量,足以讓我讀得入迷,因此多年之后作者的全集翻譯出版時,我第一時間就買到了手。這本曹聚仁的《萬里行記》購于福州西湖公園邊,一代國學大師淵博豐厚的學養,讓他得以用文化和歷史的雙重目光,觀照每一個履跡所至之處,從而有了深刻獨到的發現和感悟,遠非眾多浮光掠影的游記散文所能企及。
自從那次購買《戀歌》后,我再次來到桑園是在三年前。開車駛出京滬高速公路吳橋出口,不久便駛入了縣城。到處街道寬廣,高樓林立,沒有一絲一毫記憶中的影子。不曾變化的只有兩縣交界處的古老大運河,但河面也比印象中要狹窄,河灘上長滿了灌木雜草,夾出一道幾乎凝滯不動的水流。只有那一座簡陋的水泥橋梁,基本還是當年的模樣。
歲月逝水,往事云煙。
這次回家鄉,是為了辦理父親的后事。父母在他們生命的最后二十年,搬來了京城,住在我家附近。父親可能并不知道,是他當年的一番話,讓我在心中為自己設定了一個朦朧的遠方。
記得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天,父親對我提到了作家浩然。已經記不清楚起因是什么,好像是一次作文被老師表揚,作為范文油印出來在同年級幾個班里散發?父親很高興,鼓勵我好好寫,說寫好了能當作家,并舉出浩然的例子。那時正值文化浩劫的年代,能讀到的文學作品很少,父親也只是一個普通黨政干部,對文學并沒有多少了解。他提到這位作家,是因為浩然在當時可謂是最出名的了。那個年代的父母們,很少會為孩子籌劃未來,所以父親的這幾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還記得,當時全家幾口人住在縣委家屬院一間東西朝向、光線陰暗的平房里,和對面人家共用一間過廳兼廚房。
父親未必會想到,他的話對我產生了多大的影響。我從此留意浩然的作品,但對當時正在流行的他的長篇小說《金光大道》不太能讀懂,倒是從一位同學那里看到了他的《幼苗集》,一本兒童故事集,非常喜歡,就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本。縣城的書店沒有,我便央求父親,于是他托單位出差的人在鄰近的山東德州新華書店給買了一本。那是一個地級市,比縣城大很多。接下來的一年里,我把那本書讀得熟透。
如今看來,這本書和作家的其他一些作品一樣,都難以避免地打上了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印跡,限制了它擁有更好的成色,但在滿目荒蕪的當年,它畢竟閃耀出一種動人的文學之美,仿佛一面蒙上塵土的玻璃,仍然能夠依稀映出天空的蔚藍。這種迷戀,在我的心中播撒下一粒夢想的種子。二十多年后,在北京東邊的一座縣城,我見到了這位自己從小崇拜的作家,這里正是他長期深入生活的地方。我由衷地表達了對他的感謝。
如今,我的書柜里還有一本《幼苗集》,當然已經不復是當年那本了,是后來從北京琉璃廠的古舊書市上買到的,作為一個紀念,一種對過往歲月的祭奠。看到它時,我總會想到父親。父親已經長眠在北京昌平的一處墓園里。墓園背靠逶迤的燕山山脈,寬闊的草坪連綿起伏,蔚藍的天空下,樹木蒼翠,百花綻放,氣氛寧靜肅穆。
對我來說,離家五十公里外的這一個地方,是我的思念的邊界,是遠方的遠方。
(作者:彭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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