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檢察日報
2022-06-12 09:23:06
原標題:零售店學徒記——學徒往事系列之四
來源:檢察日報
在我的工作簡歷欄,填寫過從事面點工、車工、鉗工、教師、檢察官等職業,唯獨落掉了售貨員的經歷。
1978年11月底,供銷社人事科負責人跟我談話,派我去“豬皮店子”零售店任保管。保管,只是個名頭,實際上去干售貨員。一位領導還悄聲說:那個零售店常短款虧損,你去了,多注意點。店里虧損,與我何干?我一時摸不著頭腦。臨別,后廠老師傅叮囑我說:小王,“豬皮店子”零售店的張店長酒癮大、脾氣邪,你可要多長個心眼。“注意點”“多長個心眼”這些囑咐的話,還真讓我心里咯噔了好幾下。
從事供銷,售貨才是主業。飯店和后廠,算是附庸。后廠的弟兄們打趣說,組裝自行車卻難買到車子,沒自行車票,社里百十多號人,一年分不到幾張;店里的鐵家伙不能吃、不能嚼,那零售店可不一樣,有酒有茶有糕點,你總算熬來口福。但是,鉗工與售貨員,哪個更有技術含量?我臉上笑著,心里卻酸酸的。
當時,全公社共有5個零售店,就我要去的這個店,名難聽,短款,虧損,店長乖張、好酒,想想這些,我腦袋能不大?人還沒去報到,就開始做噩夢。
1.
沿益新馬路南行,接連翻過七賢店和呂家洼南兩座大嶺,再東拐三四里地才到——這“經銷豬皮”的店子,就撇在牛山西麓。穿過大半個村子,并沒看到經銷豬皮的門店。后來老同學告訴我,不叫豬皮店,是朱壁店,因村南有大片赤紅色崖頭,村中有古驛道穿過,南方人來此設客店而得名。上世紀50年代,村小學的韓老師還以村名寫過一首藏頭詩:“朱幟飄揚民主地,壁前廣種和平花;店堂擠滿讀書客,子弟同來進步門。”朱壁店子書香濃郁,地靈人杰,教授、企業家,還有科局級干部,扳著指頭都數不過來。
這零售店坐落在村子東西大街的西北側,五間大瓦房,營業室四間,西頭一單間,是店長的辦公室加臥室。
張永安店長,五十來歲年紀,黑方臉,亮眼睛,兩腮突著疙瘩,一米八的大個頭,走起路來腰略微前弓,邁的卻是小碎步。
中午,店長把我叫進他的里間,一盤白菜炒豆腐,一碟煮黃豆蘿卜丁咸菜,三四個饅頭。“先湊合吃點,等人齊了給你接風。”店長自己端一茶碗白酒,嗞嗞咂著。我打開背來的包袱,剛要抽煎餅,他用筷子摁住,用眼神示意我吃饅頭。店長并沒傳說中的架子,也沒看出有多怪。傳說多偏,眼見為實,信然!
店里開門就進人。買貨的并不多,多抱著胳膊跟店長聊天,店長很有耐心地陪聊著。那天下午,有位大個子推進一小推車貨,我上前幫忙,大個子咧嘴一笑,甕聲甕氣地說:小王吧?俺兒子林榮昌跟你高中同班呢,他當兵去了。我趕忙叫他林叔。林叔大名林玉廷,是零售店專跑七賢供銷社的進貨員。
林叔真牛勁,自己搬起鋁桶,把近百斤地瓜干酒精咕咚咕咚倒進柜臺前的大缸,張店長用小桶提來井水,鐵舀子量了,勾兌成五六十度的白酒。酒壇子跟前盆里的酒提子分一兩、二兩、半斤三種。提瓶打酒的來了,店長嘩地提出半斤白酒,再提出半斤,斤瓶子剛好滿。提酒要快,帶出些來,分量才足;提油要慢,酒比重輕,豆油比重大,這叫“緊提酒,慢提油,酒提子向外,油提子向內……”張店長跟我傳授著售貨經驗。
老大爺來買茶葉,店長抓一把,再抓一把,正好二兩;店長讓老大爺看秤,再捏一小捏添上,老大爺山羊胡一翹,笑了。店長說,給脾氣邪的老人看看秤,再添上一捏,他才會放心滿意。我不明白:“這樣每次都搭上點,咱們不折本?”店長解釋:“茶葉開了包裝,一晚上就返潮漲秤,折不了。”
店長還提醒我,小孩子來稱鹽打油,得囑咐他回家跟老人講清楚,剩了多少錢。尤其是對調價的貨物,更要跟顧客詳細說清楚,避免產生誤會。
初來乍到,我緊跟店長身后看他賣貨,尤其看他怎么賣斤兩、尺寸不好把握的商品,才領悟這賣貨并非你遞錢、我給貨這么簡單,要讓各個年齡段的顧客都滿意,里頭的學問大著呢!開車床,做鉗工,照尺寸做就行,可這賣貨,雖明碼標價,還得考慮顧客的年齡和脾性。
我是從賣火柴、肥皂和紙張、本子等學習用品這丁卯分明的商品開始,逐漸學會了稱鹽打油和提酒,但貨柜東首的布匹買賣,我進店十來天,也沒敢去碰,是一次顧客的吵架嚇住了我。
布匹柜臺前,顧客多是中老年婦女。平日里,都是馬師傅賣布,馬師傅不在,店長就親自操尺。賣得最多的,是做床單和鞋里子、被里子的0.33元一尺的“三毛三”白布。有一次,一女顧客跟馬師傅爭執起來,越吵越兇。女顧客說割的鞋面布短了一寸多,沒法做鞋了,埋怨馬師傅扯布太緊,要馬師傅賠布。馬師傅堅持說給她的尺寸足,問題不在他。看笑話的不嫌事大,柜臺前人越聚越多。店長從里屋出來,問那位大娘布是洗過量的,還是洗前量的。大娘實在人,回說洗過量的。店長讓馬師傅重新割了布,還多讓了兩寸,然后,跟那位氣呼呼的大娘解釋說,小馬師傅不可能給您卡尺,是新來的這批布容易縮水,你要比平時多買上一兩寸。小馬師傅沒事先跟您講明白,該給您賠不是……
跟顧客吵架的概率極小,畢竟,村里人憨厚,明理的人多。可每逢來了緊俏貨比如人造棉等便宜布料,柜臺前就擠滿了搶購的鄉親,這時候,你結賬慢了,顧客就起哄,快了,算賬就容易出錯。
本來數學就老朝我翻白眼,一算賬,我腦袋就犯糊涂。為盡快勝任賣布的工作,晚飯后,我用布頭練習丈量布匹,計算價格。我量完了,記下尺寸,請店長幫我再復核一遍。店長一再囑咐我,給老年婦女量布,尤其不能扯布太緊,寧愿多讓給她們半寸。
進店滿一個月時,我已能自如應酬割布的顧客。大娘、大嬸們夸我量布好,算賬快,態度熱情。其實,她們哪知道,每天晚上,我都在背誦各種布料的價格;賣貨的時候,貌似一刀準,一口清,實則價格就貼在柜臺下方。
月底,一對賬,虧了50元。店長說,咱店5萬元的家底,盈著30元就算不虧,假如虧著50元,就有大婁子。這讓我心里一驚。再查貨物,結果漏了一匹價值幾十元的燈芯絨,還有一只8元的大瓷缸。店長說,這個月盈余60元,不容易,得犒勞下。
我進店的首月,店里有了盈余,我懸著的心放下了。
2.
張店長拿什么犒勞我們呢?我很好奇。可太陽老不落山,我急得抓耳撓腮。
那天下午,張店長讓我去大隊肉桿子取貨。肉桿子在大街東邊路北的大隊院內,去信用社代辦員那兒存款時,常聽到宰豬的嚎叫聲。我取回的是一大桶豬骨,白茬子,除了肉筋,沒多少肉。就啃豬骨頭?我立刻聯想到了某種動物叼著骨頭的鏡頭。張店長吩咐洗了,下午就煮進了店后院的大鐵鍋里。在供銷社飯店時,我最愁照看煮豬下貨——豬頭、豬蹄及腸貨五臟的大鍋,那臟腥氣會熏得人頭疼。煮豬骨頭,我往灶里填足了劈柴,趕忙躲開。
天黑,店里關門。張店長讓我去叫皮匠王伯伯。王伯伯是熱心人,時常晚飯后來幫我們點鈔。那時候,一天下來,盛錢的兩只臉盆,躺滿了1分、2分、5分的硬幣,還有1角、2角、5角的零錢,2元、5元的紙幣較少,10元的更稀罕。去大隊的信用社代辦員那兒存硬幣,得將同一幣面的鋼镚卷成1元、2元或5元的錢捆子。卷硬幣,需要技術和耐心。張店長花眼厲害,我是手生的菜鳥,都卷得慢。每晚來找店長拉呱的皮匠王伯伯,心靈手巧,成了卷錢的好幫手。犒勞自然不能忘了他。張店長、馬師傅、推貨的林叔,還有皮匠王伯伯,端著瓜干子酒,圍著大盆啃骨頭,兩手和腮上都油光光的,眼也亮亮的,缺油的身子得到了滋潤。我不會喝酒,就負責打酒,給他們滿上杯。
這買豬骨和打酒的錢,店長讓我記在他個人賬上。他下酒的菜肴就是一碟煮熟的黃豆拌青蘿卜絲,偶爾添塊咸豆腐或咸鴨蛋,那是他從老家捎來的。我把酒賬給他記在一張硬紙殼上,月底結算付款。開始,以為他是裝裝樣子給我們看,后來看他抽屜里放著一厚沓記賬紙殼。我問他,為啥這么認真。他只是嘿嘿,再問,他就嘆氣。有天,我忽然想到后廠吳店長講的故事:水產門市部的老周,燒根狗杠魚下飯都要記賬付款。老周曾被按每日食用門市部的半兩咸鹽,一次結算退賠了十幾年的鹽錢。這老輩子人,除了公私分明,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張店長很少笑,有人背后叫他“老陰天”,說在他眼里,別人都像欠著他錢。交流少,人們誤以為他脾氣邪。接觸久了,感覺張店長非但不怪不邪,心腸還特善。村里認識的人家孩子結婚,他會自掏腰包上個喜份子。熟人老人過世,他也附上幾角的人情錢。有人勸他,你又不是本莊人,上喜份子人家會記得你,這白事就別摻和了。店長答應著,可有人老了,照付人情錢。
我剛來時,一女孩來店里買了1元錢的咸鹽。她母親來找我,說給了2元,沒找回剩下的1元。我記得清楚,女孩就給了我1元紙幣。女孩母親立刻指我鼻子跳高,說小王賴了她閨女1元錢,小王以后不得好死!當張店長聽完那婦女的控訴,回看收款盆里并沒她說的那種2元紅票子,就詢問小姑娘,小姑娘不說話,只是傻呆呆的。張店長似乎明白了什么。從兜里掏出兩張5角的紙幣,打發走了那母女倆。下班后,氣得我不吃飯。“你給了她錢,分明承認了我的失誤!”我委屈得掉淚。“唉,你剛來,還不認識她。她家里窮得豎起桿子沒陰涼,權當救濟她吧。”張店長這話,讓我減了些委屈。
剛進店里,我不敢去觸碰婦女衛生用品。顧客來買衛生紙、衛生袋什么的,我就裝沒聽見,喊馬師傅過來應酬。可偏偏有人來欺負我,那是一幫大城市來的下鄉知青。途經零售店的她們看沒其他客人,就來跟我閑聊。這個問新進的衛生紙好使吧,那個要我拿給她衛生袋,還問我:你拆開看過吧?我辯解說,我哪會看,還沒拆封呢。那女孩抽出長長的衛生袋,問我,假如帶上有破洞漏了咋辦?看我面朝貨架不理她們,就喊:“小王不要錢啦,拿走了哈!”“胡吵吵什么,真閑得難受!”張店長進門一聲吼,嚇得姑娘們撒腿就跑,那個最頑皮的,出門還不忘回身給我做個鬼臉。
張店長還曾幫我解了個大尷尬。皮匠王伯伯要給我介紹個對象,說姑娘家老人看上我了,其實就是用手推車送貨的老林。我認識那姑娘,明眸皓齒,膚白如雪,見人先笑。可我年齡小,又不敢回絕,就推說回家跟老人商量。到周末,皮匠王伯伯就來問我家里老人的意見,搞得我很是尷尬。最后,還是張店長出面,跟王伯伯說我還小,談對象的事以后再說吧。
3.
1979年4月,我跟店長說,想回母校復習參加高考,卻不知該怎么開口跟社里領導請假。張店長親自回供銷社幫我請假,回來笑著對我說:陳書記發火了,說你好好的工作不干,要回校復讀,真不知天高地厚,還說,假如你考不上,就別再想回來上班!其實,他是嚇唬你。他夸獎你在縣里發了好幾篇稿子,還準備讓你回社協助張文書工作呢,不過考學更有出息啊!
臨別那晚,張店長突然讓我跟他睡一屋。下班前,他特意炒了兩個菜,燙了一壺白酒,給我斟了小半茶碗,讓我陪他喝一回。他抹著眼睛說,小王,以后沒人給我打酒記賬了……咱爺倆還沒噶伙夠呢!飯后,他讓我把店里的兩份規章制度用信紙重抄了,拿糨糊貼在了他的床頭墻上。
第二天一早,他吩咐老林把我盛鋪蓋的紙箱子推到了七賢中學,老林臨走時說,張店長囑咐了,讓你有空再回朱壁店子的店里,他隨時歡迎你!我搬出鋪蓋,箱底有兩本信紙,每本50頁,還有厚厚一沓割好了的粗糙包裝紙,頂上那張寫著:小王,好好學,有出息。落款是老張。看著這歪歪扭扭的字,我仿佛看到了張店長因患帕金森而經常顫抖的手,還有他那深沉、溫暖的目光。
幾年后,等我走出高校校門,回供銷社看望那些可親可敬的人,高高大大、父親般慈祥的張店長卻走了。他是1982年農歷八月初十病逝的。
后來,我又見到了老林叔。林叔說,張店長退休時,也是他用手推車送他回老家的。臨離店時,張店長還把你抄寫的那幾張紙,揭下來,卷起,帶回家了。
(全文完)
(作者單位:山東省臨朐縣人民檢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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