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金融時報
2023-05-05 10:17:05
原標題:爸是老兵
來源:金融時報
原標題:爸是老兵
來源:金融時報
三哥在微信群里說:“電視臺記者去老家采訪爸。”我問:“為什么采訪?”三哥說:“今年7月27日是朝鮮停戰協定簽字70周年,爸是抗美援朝老兵。”
爸是老兵,這句話猶如一陣秋風,吹起了我記憶的滿路黃葉。
1953年赴朝,1956年回國,1960年復員,爸今年88歲,的確是老兵。從我記事開始,爸就有“三快”:走路快,說話快,吃飯快。也許是因為當過兵,爸從小就要我們走路時昂首挺胸,坐下來腿不能抖動,吃飯時禁止鬧騰。也許是因為太頑皮,我被處罰總是很重,被踢飛,被鞭抽,被打時不能哭出聲。可以說,我的童年,挨打雖忌憚卻常伴。爸似乎也不關心我,很少和我在一起,幾乎不帶我出去玩兒,從沒有參加過我的家長會。所以,從小開始,我對爸既怕又怨。
上小學時,看到別的孩子跟著爸爸去趕集,我怨過;看到別的孩子跟著爸爸去串親戚,我也怨過;看到別的孩子騎在爸爸的脖子上看露天電影,我更怨過。很多時候,我只好找人玩兒,撞拐子、滾鐵環、捉迷藏等。沒有人時我就自己玩兒,粘知了、捉青蛙、逮蟈蟈等,不一而足。戛然而止于風中的蟬鳴,久久回蕩于池塘的蛙聲,蟈蟈逃走時草尖的顫動,玩伴手里裝滿或暗或明螢火蟲的玻璃瓶,捉迷藏時有人回家有人等到深夜的捉弄,月光下聽說書迷迷糊糊睡著在不知誰的懷中。我的童年記憶也算豐富,卻很少有爸的身影。
初中時,別的孩子課間高談闊論,精彩地說起外面的世界。迎新晚會,別的孩子又唱又跳,有的還會彈吉他。一次,有個孩子過生日,他爸爸還送來蛋糕,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爸更不會記得。每當這時,我羨慕中總帶有隱痛。初一那年,我沒錢買書。班上一位同學有60冊一套的《三國演義》連環畫,我們商定,我輔導他一周作業,換一冊閱讀。就這樣,我終于花一年時間讀完了《三國演義》。15歲那年冬天很冷,我全身只有棉衣、棉褲和單鞋三件套。我冒著大雪,步行5里地回家,爸正在陪人吃飯。看著我哭,聽著我說,爸訓斥道:“哭什么?這點兒苦都不能吃,將來能干什么?我們當年在朝鮮,零下二十幾度,穿的棉衣比你還薄,不是照樣過來了?——算了,去找你姐。”我又跑到鎮上,找到姐,走出商店,緊緊抱著人生第一套秋衣褲,我淚流滿面,內心傷感,兼有抱怨。
消融我抱怨的,就是我雪天回家時,爸陪同吃飯的那個人。爸叫他老梅,老梅是鎮政府駐我們村的干部。那件事后不久,老梅私下找到我說:“你不理解你爸,反正我挺敬佩他。你爸在部隊是技術骨干,師里的電臺臺長,因病復員,先后當過村大隊長、鎮農機站站長、鎮獸醫站長、鎮綜合廠長和村支書,無論在哪都保持著軍人作風,敢想、敢干、能吃苦、有毅力、性格頑強,這些一直沒丟。當大隊長時你爸帶領兩百多人組成突擊營治理小洪河,自建全營臨時屋,自行解決全營吃喝,自帶簡陋的工具。水深冰寒的,常常身先士卒,一干三年,是唯一一個連續三年都得紅旗的先進個人,回來時,臉黑得你媽都沒有認出來。當綜合廠長時你爸堅持改革,得罪了不少人仍然不管不顧。當村支書時修路、通電、洼地改造,你爸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他說自己雖然沒有打過仗,卻一直在戰斗。當然,你爸一直很忙,沒空兒照顧家,也是沒法兒的事。——反正,我挺敬佩他。”老梅的話動情又酣暢,淚珠似乎在他的眼中搖晃,驕傲在我的心里蕩漾。
我的敬佩姍姍來遲。高一時,聽說學校要辦運動會,爸說成績固然重要,但頑強更加寶貴,反復鼓勵我報萬米長跑,并自告奮勇訓練我。那年暑假,破天荒地,爸陪我跑過三次長跑,然后就不了了之。但是當聽說我想放棄時,爸很嚴肅地說:“我們在朝鮮時拉練,二十公里,我們還背著二十多斤的行李,我就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從來沒有想過放棄”,這句話在我高中晚自習后跑步時、面對繁重的功課時,想起過。后來大二時參加校運會的萬米長跑,第17圈到第22圈體力透支時,我又想起過。現在,我陪兒子跑步,每每鼓勵他堅持,每每仍然想起。
每每想起的還有爸的戒煙。我大三那年寒假,爸剛從北京回來,和我說起一件事:二哥到北京西客站送爸,因為抽煙要罰款五元,二哥交了十元。對方沒有五元的找零,就想再抓一個抽煙的進行罰款,用來給二哥找零,結果就找到了爸。“你不知道,當人家催著我拿錢給你哥時,我有多丟人,你哥又有多丟人,從那時起,我決定戒煙。”一直勸爸戒煙的我,卻高興不起來。每天要抽一到兩包煙的爸真能戒掉?但那個寒假,我被震動了,無論是有人時讓煙,還是無人時難耐,爸都堅持不抽,實在忍不住,掐出一支煙,在鼻子邊聞聞,陶醉一會兒,又輕輕揉碎。戒煙一次成功,有人問他過程是不是很痛苦,爸說還好。那人笑著說:“我太敬佩你了,你太有毅力了,當真是當過兵,對自己都下得了狠手。”
我真正知道親近爸是在我兒子出生以后。陪兒子打流腦疫苗,我忽然記起自己七歲時得腦膜炎的事來,似乎從未想起,卻又如此清晰。因我患腦膜炎,每天下班后,爸帶我從他工作的綜合廠到鎮衛生院打針。去的時候,爸背著我,我背著恐慌,我總是有意無意磨來蹭去,爸就用雙手緊緊把我禁錮在他背上,給我講楊根思、邱少云、黃繼光的故事,他說:“男子漢,要勇敢,你以后不要叫展濤了,改名叫展勇吧!”——因為一場病,我就改了名。回的時候,爸背著我,我背著斜陽。我安靜地伏在爸的后背上,爸知道我又要睡了,他就放慢一貫如風的腳步,上身努力前傾。怕碰到我屁股上打針的地方,爸就緊抓著我的雙腿,把我的身體貼在他的背上。看著夕陽把爸的身影越拉越長,想著背后簇擁而來的陽光,我感到了溫暖,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現在想來,那段路很短,可能只有600米,那段路也很長,從源頭到入海口,綿延了我整個記憶的河床。
從怕到怨,從怨到敬,從敬到愛,溯游思潮。
爸是老兵,這句話又如一場春雨,潤澤了我記憶的滿地青苗。
大哥曾說,爸的教育很成功,我一直存疑。如今一路想來,再想爸17年如一日照顧臥病在床的媽,如此一路想去,我終于篤信。
從教伊始,我以為最好的教育是陪伴,可惜我沒有。后來,我以為最好的教育是體驗,可惜我仍然沒有。現在,我終于明白,最好的教育是示范,幸運的是,我一直擁有,且從未中斷。爸可能不懂理論,不知道“發之以勇,持之以辛,達之以剛”的成功歷程,但他仍然給了我最好的教育——只是因為,爸是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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