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2022-12-30 10:29:12
原標題:尋河探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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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河探運
京杭大運河百年來首次全線通水 中華“命運之河”的歷史記憶也在疏通
( 2022-12-30 ) 稿件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年終報道
本報記者劉夢妮、張典標
冬日暖陽下,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園的燃燈塔佇立在藍天下。風吹過,塔身飛檐懸掛的風鈴開始搖曳,不時發出悅耳的叮鈴聲。
過去,南來的跑船人經歷數月艱辛,一看見燃燈塔心里就踏實了。這是京杭大運河的北方終點。
2022年4月,全長約1794公里的京杭大運河,終于迎來100多年來首次全線通水。人們不禁暢想從北京到杭州泛舟觀光的場景,也會帶著懷古幽思走進大運河的歷史,從這條承載家國興衰的“命運之河”中理解中國。
早在通水前,對于這條南北大動脈,考古工作者梁紀想一方土地一方土地勘探過,攝影家劉世昭一個鏡頭一個鏡頭記錄過,作家徐則臣一步一字地考察書寫過。
對他們來說,今年同樣是不同尋常的一年。梁紀想投入到通水清淤時挖出的沉船研究;劉世昭將自己跨越35年兩次騎行大運河時拍下的珍貴照片捐贈首都博物館;徐則臣仍在繼續著他的運河文化探索與推廣。在他們眼里,這條世界上開鑿最早、規模最大的運河,不僅是人類偉大水利工程的歷史見證,更承載著文化、歷史、經濟……滋養著運河兩岸。
一個“運河考古人”的“執念”
在滄州文旅局文物保護中心副研究員梁紀想看來,通水保護了文物。“大運河斷流的時候,好多人在運河邊挖掘當年沉船留下的銅錢、瓷器。現在通水了,這種現象也消失了。”
早在2004年,梁紀想就和同事踏上了京杭大運河滄州段的調查之路。
歷史上的滄州因運河而興。“長河日暮亂煙浮,紅葉蕭蕭兩岸秋。夜半不知行遠近,一船明月過滄州。”清代孫諤的《夜過滄州》,為人們勾勒出當年京杭大運河滄州段通航的美景勝境。
而當梁紀想他們開啟調查時,京杭大運河滄州段已斷流多年,“干涸的河道里長出了草,還有人在河里放羊。”
調查中,梁紀想見到了很多耄耋之年的老人,都盼著運河能再次通水,“老百姓對運河很有感情,還口口相傳著當年運河纖夫的故事。”
從滄州青縣與天津交界的九宣閘開始,梁紀想和六七個同事分成兩個小組,沿著運河兩岸徒步走到滄州吳橋。
他們帶著GPS、尺子、手鏟、背包、相機等工具,白天做田野調查,晚上整理資料,200多公里的京杭大運河滄州段,他們走了一個多月。歷史上這段運河彎多水急,這次調查的重點是那些不幸葬身運河的沉船。
“我們主要是探訪運河兩岸的村子,調查村里老人所了解到的運河沉船情況,包括沉船的位置、大概的年代,這些信息都是一代代口口相傳下來的。”梁紀想說,去年年初,京杭大運河滄州段清淤時,在泊頭挖出了一艘沉船,地點跟當年了解到的基本一致。
一個多月里,梁紀想和同事們記錄下20多個沉船點。其中,大多數沒有歷史記載。
運河兩岸廢棄的磚窯,也讓梁紀想印象深刻。“這些磚窯離運河特別近,主要是方便運輸。”梁紀想解釋,“燒制的磚專供北京城墻、宮殿和廟宇。每塊磚差不多五六十斤重,上面還刻著年號。”
當時,村里好多老房子、圍墻包括豬圈,都是用這些廢棄的磚修建的。梁紀想他們收集了一些磚,送到省博物館保存。
調查結束后,梁紀想輾轉河北多地進行考古勘探,但一直沒有離開運河。他曾在河北省大運河申遺辦公室工作,親歷了京杭大運河申遺成功的喜悅。
隨著京杭大運河全線通水,滄州再次享受到運河水的滋潤。
梁紀想的家離運河大約一公里,他晚飯后常常去運河邊散步,“這一帶現在漂亮多了,走在運河邊,跟過去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
作為考古工作者,他希望所有的沉船一直安靜地留在河底,“這其實是一種保護”。因此,他們當年調查出那些沉船點后,一直沒有開挖。
泊頭河道發現沉船后,他們趕到現場看到,部分沉船被挖土機挖出,已經能看見船板了。“我們先用水沖刷船上的淤泥,然后估量船體長寬,再在周圍打木樁,把船整體吊出來。”
他們在上下游及沉船點附近都打了壩攔水,但大運河里有很多泉眼仍在冒水,導致沉船點附近的壩老是垮。梁紀想親自下河,參加挖掘和修建河壩,“在泥里干活,我穿著雨鞋雨褲,還是一身水、一身泥。”
2021年,在滄州段南川樓建筑工地上,又發現兩艘金元時期的木質沉船。沉船附近及船體上出土了銅錢、瓷器及其碎片。梁紀想說,金在北京設金中都,隨后元朝又在北京建立元大都,遙想當年,南來北往的貨船,在滄州的運河上絡繹不絕。
目前,梁紀想和同事們正投入南川樓沉船發掘出土文物的研究工作,除了拍照、錄像、繪圖、做標簽、文字描述,他們還將沉船浸入純凈水水池中,讓堿和鹽從沉船中排出。他解釋說,滄州鹽堿地特別厲害,所以要對沉船進行排鹽排堿處理。
神奇的是,經過排鹽排堿處理的沉船,外觀基本沒有變化,“可見當年做船用的都是好木頭。”梁紀想說。
一個“運河攝影師”的“騎拍史”
劉世昭也見識過滄州鹽堿地的厲害。
1981年,這位《人民中國》雜志攝影記者第一次騎行京杭大運河時,吃得最咸的地方就是滄州。
劉世昭記得,一小盤青椒炒肉絲,一頓吃不完。因為吃著跟咸菜一樣。在滄州沏茶,沏得再濃茶水也咸。35年后劉世昭再去,“就沒這事兒了,菜不那么咸了,而且各種口味都有。”
兩次騎行,劉世昭見證了運河沿岸和人們生活的變化。1981年,很多地方的老百姓都搞不懂什么叫改革開放。2016年,運河沿岸人們的生活因改革開放發生了巨大變化。
1981年6月,33歲的劉世昭和文字記者沈興一起,從北京出發沿著京杭大運河騎行,一邊騎一邊在沿岸的城市、村莊采訪。
他們避開了盛夏最熱和寒冬最冷的時間段,將行程分為4個部分,歷時400多天,在1983年1月到達杭州。
第一次騎行時還是用膠片拍攝,劉世昭舍不得隨便拍。但整個行程也拍攝了3000多張膠片,記錄下了改革開放初期京杭大運河沿岸的風土人情。
2016年春,已經退休的劉世昭,再次騎行京杭大運河。他直接從北京騎到杭州,歷時68天,拍了718G照片,按每張照片10MB計算,粗略估計有七八萬張。
兩次騎行,劉世昭最大的感受就是一個“變”字。這讓他欣喜,也讓他惆悵。
他向記者展示的京杭大運河照片中,有張第一次騎行時在常州簸箕巷拍攝的。充滿古典氣息的江南水鄉,沿岸民居與運河、舟楫、古橋融為一體。
第二次騎行到達常州后,他興致勃勃地想舊地重游,卻幾乎迷了路。
這次拍的照片中,運河拓寬了,古橋不見了,兩岸的民居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綠地,完全沒了過去的影子。
劉世昭指著第二張照片連連搖頭,“單看這張,你會覺得這城市挺好。有居民樓、寫字樓,綠化也好,但是跟過去一對比就忍不住想問,怎么弄成這樣了?”
那些消失的古香古色,讓劉世昭悵然若失。山東聊城大運河畔的山陜會館,是京杭大運河漕運的見證。第一次騎行路過這里時,劉世昭特意起了個大早。當時運河干涸,幾只綿羊在山陜會館前的河床上吃草。他舉起相機,把這份獨特的蒼涼之美定格下來。
多年后,他再次來到這里,改變最大的就是山陜會館前的大運河:寬闊的河面、清澈的河水、石砌的堤岸、整齊的欄桿……為運河通水而開心的劉世昭,心中依然有種失落,感覺眼前的景色修飾得太新了。
在天津,他最惦記的是當年吃過的大油餅。油餅直徑70厘米,重量估計在1斤以上,一口鍋只能炸一個。
這種大油餅是漕運時代的遺存,運河上的裝卸工、纖夫勞動強度大,又沒錢吃大魚大肉,就選擇這樣的大油餅來填飽肚子。
劉世昭拍下了攤主金寶成炸大油餅的場景,又買了一個和同事分而食之,兩個大男人就都吃飽了。
35年后,劉世昭在河西務幾經打聽才找到油餅攤子,可惜老金已經不在了,是他遠房親戚家的孩子在經營。油餅炸得薄了,吃法也不一樣,會根據顧客的口味添加作料及羊雜碎,比過去好吃很多。
“時代在變,人們的飲食習慣也在變,現在誰還會一口氣吃一斤的大油餅啊,”劉世昭感慨,“老百姓的生活富裕了,大油餅的消失是理所當然的。”
在蘇州運河上的船艙里,劉世昭的鏡頭記錄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被繩子拴在船上玩耍。這是1980年代初跑船人的生活。為了安全,船家常把孩子拴在船上。
如今,船家都上岸安了家,這樣的情景再也看不到了。
在兩岸風物的變遷中,古老的大運河見證了中國的變化,中國的變化也改變了大運河及其沿岸。
“看到了,拍到了,記錄下來,就覺得沒白跑。”74歲的劉世昭,這樣形容自己跨越35年的兩次京杭大運河騎行。
第二次騎行結束沒多久,劉世昭體檢查出癌癥。“如果晚一年,估計騎行就干不成了。”他感慨地說。
好在他恢復得不錯,現在出門也愛騎車,天氣好的話每天都要騎上10公里。
今年,劉世昭將自己兩次騎行大運河時拍下的照片全部捐贈首都博物館。記者上門采訪時,他正在整理膠卷,桌上堆著幾十盒膠卷盒子。“作為攝影人,我要把見到的盡量記錄、保存下來,因為這就是運河的歷史。”
一個“運河作家”的“運河觀”
梁紀想挖掘的運河沉船,也被作家徐則臣寫進了小說《北上》。這本2019年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小說,開篇就是一份京杭大運河沉船考古報告的摘錄。
徐則臣寫了20多年大運河。大運河通水前,他在接受采訪時感嘆,“大運河已經死掉了一半,濟寧以北早已斷流,很多河道已經湮滅。”
如今全線通水,他認為也不能代表大運河的再生——通水只是物理意義上活了,更重要的是挖掘大運河文化和精神上的內涵,真正“喚醒”大運河。
其實,徐則臣對大運河的認識,也經歷了從物理意義到精神意義的轉變。
徐則臣的故鄉在江蘇東海。小時候,學校門口就有一條運河。夏天在河里游泳、打水仗;冬天自來水管被凍住,大家拿著牙刷、端著臉盆在河邊洗漱。“我從小跟水的關系就很親密,那時河流對我來說,只是有用而已。”
18歲在江蘇淮安上大學時,徐則臣第一次見到京杭大運河。“從我們校門往南步行10分鐘,就是運河。一些跟京杭大運河有關系的古跡,比如清江閘、清江浦,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多年以后,當徐則臣開始寫作時,自然而然地寫起了運河。但對當時的他來說,寫運河跟寫別的河沒有區別,“運河只是故事的背景。”
直到2014年,京杭大運河申遺成功。徐則臣和出版社朋友聊天時撞擊出火花,決定寫一部關于京杭大運河的長篇小說,讓運河故事由背景走向前臺。
接下來的4年里,徐則臣做了大量田野調查和案頭工作。市面上關于京杭大運河的書,能找到的他基本都看了。劉世昭的《流淌的史詩——京杭大運河騎行記》,他也翻閱過。
徐則臣還一次次從工作地北京出發,把運河沿線重要城市和水利樞紐走了個遍。他遇見很多在運河邊畫畫和拍攝的人。在《北上》小說里,他創作了孫宴臨這個人物。小說中孫宴臨潛心研究過郎靜山的攝影作品,而郎靜山的家鄉就在淮安。歷史的真實和小說虛構就這樣交織在一起。 大多數時間里,徐則臣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河水的流向、流速、清澈度,河道彎曲程度,岸邊的莊稼、植物、建筑、游玩的人……他都感興趣。他也不知道這些細節在寫作中會不會用上,但就這樣積累了豐富的素材。
有一次,徐則臣去德州出差,想順便到運河邊看一看,卻找不到河道。他問路邊躺椅上乘涼的老大爺運河在哪。順著大爺手指的方向,徐則臣一看,那不是一條路嗎?上面已經長滿了荒草。
老大爺說,他小時候還經常在那玩水,現在已經變成路了。
這件事讓徐則臣有一種滄海桑田之感。“千年的大河最后成了路。我們過去對運河的保護的確不夠,或者說我們沒意識到運河的重要性,現在好多了,各地都很關注運河。”
“它不僅僅是一條河,還是理解中國歷史的線索和脈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徐則臣發現京杭大運河功能性意義之外,還承載著中華文明與悠久歷史。
徐則臣認為,隋唐以后,中國大一統趨勢之所以越來越強,是因為京杭大運河把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5大水系聯通起來,打破過去南北政治、經濟、文化上的隔絕,實現了連接與交流。
除此之外,中國文化跟水有密切關系,水流的方式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
“這些觀點都是我琢磨出來的,不知道專家會怎么看。”徐則臣說,“但顯而易見,沒有這條河,中國歷史會是另一番樣子。”
創作《北上》時,徐則臣曾寫過運河流經徐州,但審稿專家指出,那一年京杭大運河變道,沒流經那里。于是他把那一大段故事全部刪掉了。
他告訴記者:“如果純粹寫一條想象中的運河,我可以隨便寫,但我希望能寫出一條真實的運河,那么這種硬傷是不能有的。”
徐則臣剛開始寫運河時,關注京杭大運河的人并不多。“那時我覺得這無關緊要,后來寫《北上》,發現了京杭大運河的重要,就希望別人也能關注它。”
在徐則臣看來,京杭大運河全線通水是推廣運河文化的契機。“有了眼前這條活生生的運河,我們就更有機會看到它的歷史文化價值。即使暫時看不到,只要運河一直在流,不斷觸動我們,早晚會讓我們產生探究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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